寒城，圆顶宫外，阿汗河旁。
周问月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扮演神女的时候，白泷老人们的手在她的身上、脸上摩擦着，再次将她妆点了起来。
这次她的身份，是“祭司台的巫祝”，要跟随许岱的送葬队伍一路进到雪山的蓝冰洞里。
那个蓝冰洞在白塔以下，里面有很久以前为寒城王修好的群葬陵，一代代寒城王几乎都被葬在这里，每逢寒城王死去，巫祝们便会组织起送葬仪式，将寒城王送进雪山深处。
她猜测，许岱要将她带进寒城王的陵墓当中，是为了找她身上那种“长生不老药”的解药，而且她直觉这解药，应当会是她要找的那味“轮回愿”。
但是之前在寒城的集市里，她告诉许岱【轮回愿】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大越皇宫里把它叫做【绛莲】，雪国本地称它为【轮回愿】。”
——“大越最后一任皇帝景灵帝钟爱此花，不仅贴身佩戴还日日服食，据课题组考据，这种花能缓解景灵帝的癫症。”
景灵帝的癫症，说不定也是因为吃了这种长生不老药，但他最后是病死的，也就是说，周问月并不能从中推断出，他到底有没有从寒城这里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倒计时仍然在继续，她能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阿汗河旁再次扎起了营帐，烈烈白帆随风飘荡。
周问月踏出营帐的时候，河边已经聚集起了许多寒城人，最大的那顶营帐往外留了一条通往雪山的道路，人们站立在路的两边。
赫曲灼莲花形状的棺椁摆在升起的旗塔正中，赫曲兰若没有在旁边。
按周问月听到的一些传言，许岱勒令昴婴把赫曲兰若看管了起来，不许她出城，那一天，祭司台的巫祝在圆顶宫外跪了一地。
他们都说，赫曲毕竟是前代寒城王亲生，要求让她也一起参加送葬仪式，周问月不知道许岱是怎么样解决的，但看样子，那些巫祝们并没有如愿。
人们站在道路两边，静默地等待着。
周问月在人群中看见了白婆婆，老人浑身皆服白，手里拿着一串念珠。
许岱踏出那顶营帐的刹那，站立在一边的巫祝便用白泷话唱道：“起灵——”
辽远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草场，而许岱迈步走在了最前面，紧紧跟着他动起来的，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和周问月之前走寒泉寺的那条道不一样，这条路是从雪山下的昭觉寺出发进山，山路并不好走，但抬着棺椁的人却走的很稳，没有丝毫颠簸。
山腰处，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周问月路过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片桃林，桃花早已经开完了。
料峭寒风吹来，他们一路闷头走得天昏地暗，等到挨近雪线的时候，周问月在一望无际的铁黑色旷野中，瞟见了停灵的神道入口。
那是一个碑亭，中有两块镶嵌在山体中的黑色石碑，中间是地砖铺就的神道，并不醒目。
因为送葬的队伍中每个人只能走固定的一小段路，之后便要在路边跪着，因此，他们带来的队伍此时只剩下了许岱、周问月，以及六个抬棺的年轻人。
许岱一刻也不停地，直接步入了两块碑中的神道入口。
刚进去的时候，四周很黑，周问月隐隐觉得不对劲，这里面似乎是一个石头做的迷宫，但许岱脚步不停，也没有出声示意众人停下，她也就低着头一个劲地跟着他走。
直到她发现，身后的抬着棺椁的六个人丢了。
“许岱！”黑暗的环境中，她往前一抓，便抓到了青年的手，心一下安定了一些，“那些抬棺的人……好像没跟上来。”
许岱直接将她的手反握住：“跟着我。”
紧接着，他们跑了起来。
在黑暗中不知道跑了多久，一直到眼前豁然开朗，视野重新回归光明，周问月大喘气，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白塔。
“你去塔顶取一块玉，再到塔后面去，要快。”许岱捏了捏周问月的手指，随即松手返身照原路离开，他的动作比刚才快了将近一倍。
周问月没来得及问他要做什么，但也只能照着他的叮嘱往白塔飞奔，径直闯入那那仙殿楼阁一般的地方。
出乎意料地，这个地方的第一层，没有她第一次来时的那种浓烈臭味了。
第一层，除了远处旋转上楼的木梯之外，空无一物，周问月略过那满墙满壁的斑斓色块，直接迈步往上跑去。
照之前的说法，第一层属人间，第二层属副位神，后三层按顺序属主神摩罗天、毗罗天、阎罗天。
周问月略瞥了几眼，发现上几层几乎都是存放的神明造像，密密麻麻的，材质各异，当中甚至还出现了纯金制的神像。
最后一层……最后一层是……
周问月一口气跑到最后一层，出乎意料地，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房间。
因为已经到了塔顶，这里应该算是一个小阁楼，幽蓝的光芒从穹顶照进来，她眨了眨眼，抬起头，发现头顶有一个破洞，能隐隐看见蓝色的冰层。
房间布置得很简洁，一张不大的床，几本书，桌子和椅子，地上还有几双镣铐，地板上有一些呈现滴落状的褐色痕迹，像是陈年的血迹。
她便知道，这应该是许岱从前住过的地方。
床头放了一个方形的匣子，周问月伸手上去，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块沁着血红的方形玉雕，三位神明居中，身旁都伴随着无数神兽。
周问月喘了一口气，把这块玉抱到楼下，绕行到塔后。
在她一只脚刚刚踏进白塔的阴影当中时，一只手突然之间将她拉了过去，周问月身形一歪，慌忙抬头，见是另一手拿着刀的许岱。
他的刀上还在滴血，神情也分外严峻。
“许岱，外面怎么了？”周问月低声问道。
“跟我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许岱拿着周问月手里的玉雕摸向了塔背，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他把手抽了回来，与此同时，周问月听见了白塔正前方传来机括运动的声响。
许岱拉着她转到白塔正面，周问月顺势看向塔林的另一边，那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密密麻麻的癫奴，正像潮水一般向着整座白塔而来。
周问月震惊了：“这些癫奴是哪来的？”
许岱没有出声，将她拉进了白塔的第一层。
随着大门砰地关闭，她看见，一层原本空荡的地板上多出了一个垂直向下的楼梯通道，十分宽阔。
“走。”许岱拉着周问月进入了这个通道，上面的活板门在这个时候应声关闭。
此刻，就只剩下周问月的手镯还有一些亮度。
“外面那些癫奴是祭司台弄过来的。”许岱在前开路，对着周问月说，“我们要去其他寒城王的墓室，小心脚下。”
电光石火之间，周问月意识到，许岱的目的并不纯是来送葬，他们要去其他寒城王的墓穴……
敢情……许岱这是带着她来盗墓了？
周问月边跟在他身后一边问：“你是要去拿什么东西吗？”
“阿尼多罗耶。”许岱答，“治你病的药，他们也想要这个。”
周问月脑海中极速闪过一些想法，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许岱突然急起来的步伐打断了。
紧赶慢赶，周问月十分悲伤地发现自己似乎跟不上对方的速度。
也对……虽然她当时是有进行过相关训练，但比起许岱来说应该还是远远不够的。
但她并没有叫停许岱，而是勉力跟上，在十几分钟之后，许岱回头轻轻看了一眼她，然后放慢了速度。
周问月感觉到他步调的改变，喘了两口气，从心底里涌上一种以后要加强锻炼的决心。
许岱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带着她直接抄了近道，他们从正面神道绕行，走过一段黑暗的小道之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片天然的蓝冰洞窟。
穹顶之上，绚丽冰层如同倒扣的玉碗，底下是一片巨大的建筑剪影。
几丝亮光点缀在阴影中，是洞窟里的夜明珠，照耀着里面非常具有白泷特色的建筑群，这个建筑群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很宽的地裂，远远看去，像是某种蛰伏在雪原冰层下未醒来的巨兽。
周问月意识到，这片群葬陵和她印象中的陵墓不太一样，她在脑海里翻了一圈白泷的丧葬习俗——白泷人多冰葬，人死后全部吊着放进打好了平台的冰窟中，尸体在冰层中冻结成冻尸，从这种洞穴往下一望，尸体一层叠一层，这样的条件是连草都长不出来一根。
而眼前的所谓王陵，是在冰川洞窟里直接搭建了一座古城，城墙绕城合围，门口系着祈福的白绫。
这是按寒城的建制来做的，复制的应该还是更早以前的寒城，只是周问月不确定，里面的每一座殿宇里，躺的具体都是什么身份的人。
果然没有准确的文献资料还是要命。
周问月默默在心里吐槽。
眼下看起来，寒城的贵族和平民的冰葬应该不一样，他们会在冰川里寻找适合的冰洞来建造相对豪华的陵墓，也许这样能满足某种植物的生长条件也说不定。
但是，阿尼多罗耶是一个特指，【阿尼】和【多罗耶】，两个词在古白泷语里代表的意思有很多，阿尼在祭司台做弥渡仪式的时候，意思类似于祝人早进轮回，这是句吉祥话，而多罗耶则代表希望或者愿望。
这么一组合起来，倒是真能从字面硬凑出“轮回愿”这么个名字来，如果按照这个角度来理解，那这个轮回愿可能就脱离植物的范畴了。
这里的气温很低，周问月打了个寒颤，见许岱站到了那地裂边上，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过去。
鬼使神差地，周问月在这个时候抬起了手，一秒钟的时间，用手环给他和后面那座古城拍了一张合影。
这么大的建筑群在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留存下来，她稍稍存了一点私心，以照片的形式先记录一下。
许岱在这个时候转过身：“过来。”
周问月快速收回了手环设备，小跑到他身边去：“我们要怎么过去？”
“那边有桥。”许岱说，他似乎没有留意到周问月的小动作。
他们从一边绕行，一座破旧的铁索桥赫然悬挂在地裂上方，而从这个角度看对面的陵墓，更显出了它的奇诡和壮观。
许岱和周问月一前一后上了这道桥，途中，周问月问他：“你从前来过这里？”
“来过，失忆之前。”许岱说。
周问月心里一揪，紧跟着追问：“你还记得那段时间在这里做过一些什么吗？”
“放血。”
又是放血。
她看着眼前青年的背影，从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心疼和愤怒：“怎么这群人只知道抓着你一个人薅。”
许岱顿了顿，倒是没有回答她。
从那座破吊桥上过来，周问月便感觉身后似乎传来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顿时感觉头皮发麻——那些癫奴已经涌了进来，密密麻麻如同潮水。
“走。”
许岱快速掉头，带着周问月一起跑进身后那古老的城墙。
“要怎么找那种药？”周问月在跑动的时候问道。
“在主殿。”许岱沉声道，扔给她一把短刀，“小心。”
周问月接过刀，往后一瞥，见那群癫奴已经快速地爬过了一半吊桥，争先恐后地往他们这边冲来，这场面比她当年室友拉她去看全息丧尸片还要刺激。
它们怎么爬这么快！
周问月不免加快了跑路的步伐。
沿着整座陵墓的中轴线直走，尽头就是一座很高的木制建筑，看起来像是一座塔楼，这给周问月的感觉就像寒城中的圆顶宫，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寒城的先人在此地安眠了。
不管是谁都还是先抱歉——
她在心里喊着，跟着许岱一路冲进塔楼，路过殿门的刹那，她突然发现，这殿门竟然是玉做的。
这玉门才有三米高，中间开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通过之后再往里看，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大概有八米高的铜筑玄武支撑的浑天仪。
浑天仪之上，黑暗的穹顶散发出点点星光，那是用夜光石虚构出来的星海。
“这——”周问月已经失语了。
浑天仪下，一座状如莲花的棺椁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四周夜明珠的光线下，它通体幽绿，赫然是一套玉椁。
许岱回身潜进阴影里，几个呼吸之间，他又闪现出来，而那扇开着的玉门慢慢地关上了。
“我去看看。”许岱道，便捏了刀径直往那浑天仪下去了。
周问月只来得及点点头，便见许岱身形敏捷地跳到了那棺椁上，她此刻只觉周身的血又冷又热，手脚在这个时候似乎有点失去了知觉。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住，看着许岱的动作——他要把这个棺椁打开。
她有些紧张地盯着许岱，但此时，她身后的黑暗中，却突然传来了不速之客的声音：“哎呀，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风雪归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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