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
李琮坐在主位上，大学士章正次之，李瑄站在李琮身边。顺而往下，是几名礼部官员以及翰林院参与此次科考的官员。
文棋低着头站在屋内，额上冷汗涔涔，脸上却摆出一副镇定的神态。在被带来礼部的路上，文棋强压下心虚与害怕，认为太子他们不可能找到自己舞弊的证据。
“欧阳兄，你可算来了。”文棋笑着朝欧阳洵迎上去，“距离春闱开考还剩三日了，欧阳兄准备何时帮我去礼部偷题？”
欧阳洵脸色不虞，“我给了你青翅鸟，是让你有要紧事时才来找我。我之前既然答应要帮你，就不会食言。你这段时间三番两次遣青翅鸟给我送信，险些都要引起天京守卫的怀疑了。”欧阳洵臭着脸，不爽地看着文棋。
文棋心里也对欧阳洵颇有意见。一个是长安的少爷，一个是天京的少爷。从小到大谁不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如今文棋却要对欧阳洵这样阿谀。但为了三日后的春闱，文棋还是使劲挤出了一个笑容，拉下面子给欧阳洵斟了一杯酒，“是我考虑不周，差点便给欧阳兄添麻烦了。我自罚一杯。欧阳兄别往心里去。”文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欧阳洵不冷不热地盯着文棋斟的酒，没有喝。
文棋见欧阳洵不给自己台阶下，差点就要摔杯子、甩脸色了。文棋攥着手里的酒杯，脸色发青，转眼间，又被他压下去了。“是我考虑不周了，欧阳兄先在我房内稍等片刻。”文棋匆匆往文府的库房走去。
屋内只剩欧阳洵一人，他听到文棋的脚步声远去。站起身来，开始在文棋房内转悠起来。文棋是个典型的长安公子，房内的陈设风雅，处处用心。花痕生宣纸、上好的毫笔、几金一块的墨锭，就这样随意摆开，陈放在酸枝红木的书案上。欧阳洵抬手抚过一扇绣着夜宴图的挂屏，金线与色彩艳丽的丝线相互配合，在光滑平整的丝纱上勾勒出夜宴众人如痴如醉的神态。欧阳洵眼中闪过一丝喜爱与羡慕，凡人虽然蠢笨，但有时手艺确实是精巧绝伦。欧阳洵环视文棋房内，一卓一椅、一灯一画，都透露着低调的考究。比起天京那些幻化出来的、看似华美、实际虚无的东西，要更让欧阳洵喜欢。
听到屋外的脚步声，欧阳洵赶紧几步坐回位置，手指在桌上不耐烦地扣着，摆出一副无聊枯燥的神态。
这桌上竟还刻有松石图案，真是细致，若是天京也有凡间这些精美的物件便好了。欧阳洵脸上不显，心中却暗暗想到。
“欧阳兄久等了。”文棋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个木盒，“与人赔罪怎能空手，是我之前考虑不周了，欧阳兄看看这镯子可还能入眼？”
欧阳洵假装随意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一对珐琅兰花银珠手镯静静地置放在柔软的绸缎内盒里。
欧阳洵低着头，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忍不住想拿起来细细地看一看。面上却故作平淡，“尚可，应该还算对阿燕的心思。”欧阳洵合上木盒，“你也算是有诚意。”
文棋嘲弄地看着迫不及待把木盒收起来的欧阳洵，心中冷笑。
欧阳洵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将桌上的酒饮下，“今夜便帮你去礼部看一看今年科举的题目。”
“如此实在是太好了。多谢欧阳兄。”文棋笑道。
为了这次春闱，文棋从文府取了两件文母的首饰，送给欧阳洵。皆是文母出嫁时的嫁妆，平日里都喜爱非常，珍藏在库房里舍不得拿出来。即使是放在奇珍异宝多如繁星的长安城，这几件嫁妆也是十分精巧的。如今竟就这样送给了欧阳洵，文棋心中也很是不舍。
文棋沉着脸，看着书案上的试题。若是这样自己还上不了榜，那真是说不过去了。
站在礼部的屋内，文棋再次仔细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试题的纸被自己烧了、欧阳洵的存在其他凡人也不知、作答的字迹确实是文棋本人写的，所以即使现在有人质疑文棋舞弊，文棋也不觉得他们能够找到什么实质证据。如此想着，文棋强行安慰自己，顶着众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抬起了头。
主位上，李琮接过一旁礼部官员递来的文棋的答卷，看了一眼，接着，目光落到文棋身上。
“文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太子殿下，学生不知道要交代什么？”文棋开始装糊涂。
李琮盯着文棋看了一会，“来人，拿纸笔。”
很快，就有人端上木案与纸、墨、笔，置于文棋身前。
“默写《明君圣德赋》。”
《明君圣德赋》是前朝司马陵所作一篇诗赋，洋洋洒洒地描述出盛世帝国的辉煌气象，歌颂明君之功。考生们被列为科举必须背诵的文章之一。
李琮此举，是想看看文棋的笔迹与当日上交的答卷是否一致。
文棋暗暗地在衣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上前提笔，开始默写。
“有劳章大学士了。”
“太子殿下言重了。”章正平生醉心于书法，对辨别字迹十分有经验。之前好几次大理寺查案，都请章正协助，还了不少被冤之人清白。
站在一边的官员见文棋停笔，便上前将纸呈给章正。
章正一看到纸，便皱起了眉，奇怪地看着文棋。文棋目不斜视，微微低着头，不与任何打量他的视线接触。
文棋在感受到章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时，就知道事情不好，但他也早有心理准备。《明君圣德赋》确实是科考的必背篇目，两年前，文棋初战科举时确实背过，但落榜后就将文章抛到一边去了。今日默写时，文棋觉得自己虽然会有些小错误，但总体默得还算完整。只不过对于翰林院学士这种惯常对文章一丝不苟、不容有错的老头来说，错几处确实是值得章正奇怪的了。
章正收回目光，开始对照着文棋在春闱上的答卷，仔细地看了起来。章正神色严肃，半响后，方放下手中的两份东西。章正起身，将东西递给李琮，开口道：“殿下，臣已仔细对照过，这两份文章上的字迹是属于同一个人的。只不过......”
李琮接过章正递来的一前一后两份文章，“既然你判断字迹属于同一个人，那便无疑。还有何疑虑？”李琮正说着，低头一看，便知道章正为何迟疑。
文棋开头第一句便默错了。错字、后句错写到前文、混杂着其余几篇经典的论述，一整个就是错误连篇。任何一个认真准备春闱考试的考生都不至于错到这个水平。
李琮脸上显出厉色，“来人，把他给我带到大理寺。”
李琮一声令下，马上便有侍卫从屋外冲入，一把将文棋的手反绞于身后，就要将他带走。
“等等！等等！”文棋挣扎起来，“殿下，学生所犯何事？章大学士不是已经确认这两份文章都是我亲笔写的了吗？”
李琮负手身后，看着文棋，“你确实没有请人代笔。但以你方才的表现看，你的才学绝不可能成为春闱的榜眼，你一定使了什么手段。”
“带下去。”
身后的侍卫一把按住文棋张大的嘴，将仍在使劲挣扎的文棋死死摁住，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皇兄。”李瑄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准备离开的李琮，“此时事关科考公正性，在未查清之前，还是先被让民众知晓为好。”李瑄用目光示意，正要从礼部直接将文棋押去大理寺的侍卫。这个门一出，长安所有百姓一个时辰后便都会知道，今年的科考，户部尚书的独子舞弊，得了榜眼。
“为何？”李琮不解，“他舞弊是事实，待查出证据后，再告知百姓们来龙去脉即可。这不正是说明大理寺办事严明，坚决肃正科考舞弊之风吗？”
李瑄对上李琮的眼睛，艰难地说：“那若是......那若是查不到实证呢？”
“大理寺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官员，找不出证据的案子极少。况且，就你看文棋方才的表现，你觉得他能自己考得榜眼吗？”
“那会不会是，这个文棋得了什么癔症，脑子时灵时不灵的。”
“阿瑄。”李琮皱着眉，“你平日里不是这样猜测犹豫的性子。”
“我只是在想，或许也有这种可能呢？”李瑄眼神有些躲闪，“不然为何两份文章的字迹也是出自同一人呢？”
“此次春闱入场，又是皇兄派人亲自督办，断然没有夹带小抄的可能。”
“正因如此，才要好好审问一下文棋。”
“好了，阿瑄，你先回府休息吧。或许是这段时间你太累了。”
李瑄看着李琮转身，迟疑了片刻，还是应道：“好。”
礼部外，文瀚在马车上焦急地等着，掀起车帘一直紧紧地盯着礼部的大门。
礼部的大门打开了。
文瀚心里一惊，正欲下车，就看见文棋被几个侍卫押着带了出来。文瀚赶紧自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就朝几人跑去。
“不知这是要去往何处？文棋是犯了什么事？”
一个侍卫认出了文瀚，“文尚书，秉公办事，文棋现在涉嫌科举舞弊，太子殿下命我们将他带到大理寺。”
这！文瀚大惊，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个侍卫拦住还想对文棋说什么的文瀚。文瀚就这样看着文棋被带走了。
“这是谁啊？”
“看衣服像是今年的考生。”
“不是说今天是榜单上的学子入宫面圣的日子吗？”
“你看，他身上配着朱花！是榜眼才能受赏的。”
“这么说这人是今年的榜眼了。我记得是叫什么来着？文什么？”
“文棋。”
“对，就是文棋。”
一个提着药包站在长安街旁看热闹的男子，看着身旁不知何时出现的人。“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没在附近见过你啊，你住东坊还是西坊啊？”
接话的这人衣着朴素，长着一幅老实面孔，闻言，苦笑道：“我并非长安人士，而是从外地来长安赶考的学子。因而对科举的事情格外上心。我今年没中，本想着去礼部前的榜单再看一眼，最后了却心愿，就回乡去了。没想到就听说，这个榜眼，好像是作弊得来的。”
“啊？作弊！”两人身边很快就围来了许多好奇的百姓。
“快说说，怎么回事啊？”
“今年不是太子殿下亲自主考，对考场查得十分严格吗？”
那人无奈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一个穷书生，怎么知道这些事。只不过这个榜眼，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子，而这个户部尚书，”那人顿了顿，“正是太子一党。”
众人一下哗然，议论纷纷。
“那这个人作弊的事，不会是太子知情却刻意放过的吧？”
“胡说八道。太子殿下最是公正严明，怎么会容忍这种事。”
“我胡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说不定只是做出来的公正样子罢了。”
“我不知道你知道？别随意污蔑太子殿下！”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一旁的人劝道：“别急别急，再问问刚刚那个学生。”
“人呢？”
众人正想去找，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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