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门外,人影攒动。有平日常常光顾茶馆、一贯爱凑热闹的那群人,有听说此次科举有人舞弊而愤愤不满的寒门学生,有替不便在外抛头露面的自家少爷、小姐们探听消息的各府小厮。大理寺的守卫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冷肃着一张脸,却浇不灭百姓们围观的热情。更有甚者,借着人多掩护,悄悄扒拉着门框把头探进府衙内。结果自然是被守卫毫不留情地揪了回来。
大理寺内,“咚咚”的击鼓声自堂前响起。鼓声在回音壁内一圈圈回荡,灌入跪在地上的文棋耳中。文棋垂丧着头,布满污垢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用来束发的发冠早已不知所踪,身上的衣服也在连日的牢狱中变成一块沾满油污的破布。
“这人是谁啊?”一个男人艰难地踮着脚,越过前面的层层人群,却也只看到一个佝偻着的背影。
“你不知道?那你来干什么?”
“我这不是看大伙都围在这,我也来看看吗?”那男人解释道,“哟!正对面那个穿明黄色衣服的人是谁啊?”
“我瞧瞧。”身边那个答话地人如法炮制地也跟着踮起脚,“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今日竟也亲自来了。”
“太子殿下”这个词仿佛是东街有买有送的糕点、西市宵禁前的青菜,一下便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大理寺前本就水泄不通的路口,更多好奇的百姓纷纷加入这场拥挤大赛,拦在人群与府衙之间的侍卫一张脸憋得铁青,几乎快要被嵌进墙里了。
“今日审理的这人叫文棋,是今科的榜眼,第二名呢。”
“作弊得来的第二。”一旁,一道嗤笑声响起。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学子。
“这还没宣布结果呢,你怎么就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文棋今年已经是第三次参加科考了,前两次都没中,这次居然中了,而且还是榜眼,背后肯定有古怪。”这人幸灾乐祸地看着跪在府衙内的文棋,还不吝与别人分享文棋的丑事。
“原来如此,确实是奇怪。”一个中年男人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但为何当场没被抓出来?据说今年科考查得尤为严格,要脱衣搜身呢。”
“对啊对啊,你倒是说说他是怎么作弊的?”另一个好事的也插话进来,话语间还颇为挑衅。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以与人吵架为乐的,不巧,眼前这两人算是凑到一起了。
这书生落榜本就难受,听说有人作弊而得了榜眼又生出愤怒,现在又听到这不端带上质疑的话,像是放在柴火堆旁的爆竹——一点就燃,马上就瞪着那人,“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告发他了。”
“欸你好好说话怎么还瞪人呢?”那男人也很不爽。
两人之间气氛紧张,似乎马上便要干上一架。
门口的守卫见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挤作一团,厉声喝道:“吵什么!肃静!”
人群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身影从人堆中挤出,跑向马车。
“老爷,看到少爷了。”是文府的小厮。
文瀚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如何了,开始审理了吗?”
“还未,刚刚击鼓升堂。”
“那你还不赶紧继续去看看。”
小厮擦擦头上的汗,盯着被围得严严实实的大理寺,硬着头皮又再次朝人群挤去。文瀚与文母不便与一众普通百姓挤作一团,只好坐在马车上,派小厮充当一个跑腿传话的中间人。文母焦急地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希望我儿没事,平安回来,逢凶化吉。”文瀚不安地看着街上的人群,心中烦躁。
睿王府内,马子良双手攀在榆树上,像只猴子一样晃来晃去。
这是雪见鹿想出的锻炼马子良身手的方法。由于之前,马子良为了躲避天界追捕、被迫禁用灵力之后就变成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比起凡间一般的习武之人更逊色三分的废柴,雪见鹿决定加强马子良的身体素质。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马子良的身手提高不少。现在虽然没有雪见鹿恶趣味地在马子良脚底下变幻一个水池作为掉落的惩戒,马子良也已经习惯日日没事就挂在树上晃荡,让睿王府的老人们很疑惑王爷此次交了一个奇怪的朋友。
马子良一个摇晃,顺着力道就翻上树干。粗壮的榆树微微抖落几片叶子。“阿瑄今日不容出门吗?”马子良看李瑄用完早膳后,没有如以往一般匆匆出门,或是把自己关进书房处理文书,而是坐在院落内发呆。
“我在想文棋的事。”李瑄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落叶。
“文棋是今日审理,太子没让你去?”马子良弯腰,一把拉住李瑄的手,李瑄借力也翻上树干。
“视野真开阔啊。”睿王府在长安街北侧,靠近皇宫内城和一众官府。此时,李瑄与马子良两人坐在榆树上,堪堪能望见不远处挤作一团的百姓,那里便是大理寺了。
“想是料到此次关涉到科举,前来围观的百姓肯定多,皇兄便没让我去了。”
“你皇兄,没有查到证据吧。”马子良迟疑。天界的行事,马子良大概清楚一些,如果欧阳洵有心做周全,就不会留下痕迹。
“嗯。保管考卷的官员查了,负责考场监察的官员查了,文棋近日接触过的人查了,就连与文瀚相熟的文官也都一并查了。什么都没发现。除了文棋那与榜眼不符的才学外,一切都没有异常。就好像他是忽然被文曲星附体了一般,在春闱那天超常发挥。”李瑄意料之中的结果。此时,他身边坐的就是天界的灵修。李瑄丧气地看了马子良一眼,“我们凡人与你们这些拥有灵力的人比,就好像是被戏耍的动物。明明被你们影响了事情的轨迹,却愚蠢地毫不知情,无能为力。”
“这可能便是为什么三界之间会有互不干涉的规定。但总会有一些人,觉得自己是凌驾于所有之上的,他们只凭自己的想法行事。”马子良犹豫片刻,补充道:“于他们而言,其他人都是蝼蚁,生死与悲欢皆不必在意。”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马子良眺望远处。
云烟霭霭,层云镀金,万里朗朗。那个方向,是河洛。
“无论是谁的生命都值得被看重,即使他犯了错。”
“文棋。”大理寺侍郎站在右侧,充当本次的主审官员。
文棋呆呆地跪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文棋?”大理寺侍郎又喊了一声。文棋仍是不动。那侍郎示意一旁的侍卫去看看。侍卫走到文棋身边,粗鲁地踢了文棋一下,谁知文棋竟然一歪,整个人便倒在地上,脸被散乱的头发蒙着,不知是死是活。
“大人,这......”侍卫不知所措。他方才的力道能直接把人踢死吗?如果真有如此神力,那他可就不会只在大理寺当个侍卫,而应该被派往域外驻守边境了。
李琮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身后的太子亲卫上前,将文棋翻过来,拉开文棋的衣服一看:血肉模糊,皮肉翻卷。
“你们对他用刑了?”李琮震怒,倏地站起。
底下众人跪倒一片。
李氏王朝的开国先祖乃是武将出身,因为自身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故而极为看重文士,曾下令“刑不上大夫”。此后历任帝皇也沿用这项对文人的优待政策,一直传至今日,虽无律法明示,但也是朝廷默认的法度了。
李琮暗道不好,他好歹在朝多年,眼下已是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把文棋带下去,秘密给他找个大夫,封锁消息。”李琮的视线挪到门外一众探头探脑的百姓,“疏散门外的百姓,立刻。”
“是。”
底下跪着的官员连忙起身,开始各司其职。
“欸,怎么回事?那个文棋怎么倒下了?”
“门怎么关了?大人,审理完了吗?”
“让让,让让。闲杂人等一并退让,都散开。”门外,得到口令的官兵开始赶人。
文府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回马车,一个踉跄,直接撞在马车上。马车一晃,听到声响探出头来而没坐稳的文瀚,直接一把磕在窗户上。
“怎么了?”文瀚额头一阵疼痛,看到吓得脸色苍白的小厮,心猛地一跳。
“少爷昏死过去了。大理寺好像对少爷用刑了!”
“用刑?”不知道人群中谁冒出了一句,“大理寺对科考学子用刑了!”
之前那个义愤填膺的书生立刻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嚷道:“刑不上大夫!这是本朝开国的规定,大理寺怎么干?”
这人其实也不是同情文棋。他是个从穷乡僻壤的地方,好不容易攒够路费,才能来到长安参加科举的穷酸文人。最是看不惯那些生来便在长安城内,享受着官府提供的太学的本地学子。而文棋这种做派奢靡、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少爷,更是他最憎恶的一类。今日来,纯粹是来看文棋的好戏,一解落榜之愤懑的。
但涉及自身利益,此时这书生便不甘当个沉默看戏的人了。“刑不上大夫”这条大家心照不宣的规则,长久以来,都是学子和文臣的一道护身符。学子因此,敢直接议论朝廷。文臣因此,敢直接驳斥世家的意见。前几朝也曾有官员不满,说这些文官整天不干好事,出口就是骂,不经脑子,曾一度面临被废置。当今圣上年轻时是个喜爱吟诗作画的人,自然是偏爱文臣。而如今几乎主理朝政大权的太子,虽然偏宠武将,却一向主张君子端直、不惧人言,因而“刑不上大夫”这条规则,又慢慢被人记起。尤其太子初临朝政时,为了打压世家、启用寒门,曾在东宫敕令中明确写出“刑不上大夫”,也如愿地赢得了一众寒门学子的簇拥。
而现在,文棋的处境。让许多人都感觉到威胁,原本被牢牢护紧的利益,马上就要被人抢走,自然是逮着人就咬。
“谁说的?刚刚谁说的?”更多的侍卫从大理寺鱼贯而出,将吵闹的人群层层围住。
“不是我,不是我。”眼看一个官兵审视地盯着自己,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赶紧解释,“是那边,刚刚一个穿灰色衣服的。”
“哪有穿灰衣服的?你看见了吗?”
“没有吧,没见到穿灰衣服的。”
那道声音,不怀好意地出现,揭开李琮想要遮掩的秘密。然后又神秘地消失了。
但他刚刚的话,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湖面上。今日在场众人中,不少是这次科考的学子,和前面的书生一样,多少抱有些许落榜的遗憾和不平。此时听到官府对学子用刑的消息,不知怎么的,一股不知名的暴躁和怒火就涌上脑子,气血翻腾,马上就按耐不住想冲上去和官府的士兵干一架。
怎么回事?文棋和我素无交集,他被用刑我干嘛这么生气?何况他这种占着民脂民膏却作弊不思上进的世家蛀虫就应该被消灭!虽然心中尚存疑惑,但这些学子心中的那股躁动却逐渐嚣张,隐隐有夺取身体控制权的架势......
“阿棋!阿棋!”文母挣开文瀚的手,朝大理寺的官兵冲过去。“文棋怎么样了?你们怎么能对他用刑呢?”
大理寺的守卫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文母,没忍住漏了消息,“殿下会尽力为文棋医治的。”
文瀚扶着快要晕倒的文母,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暴躁,“太子呢?我要见太子。”
侍卫犹豫着。文瀚平日作风不错,虽任尚书一职,却能厚待下属。现在看到昔日的尚书大人如此狼狈地替自己儿子担忧,侍卫难免有些不忍。
“那......大人随我来吧。”
马子良眯起眼,看着骚乱的人群和士兵,“好像不对劲。”
“怎么了?”李瑄毕竟是凡人,隔了这么远,只能看到一堆人围在一起,分不清楚是百姓还是官兵。
“我要去看看。”李瑄撑着树干就往下跳,马子良赶紧跟上。刚跑到院门口,就看见前来禀报的睿王府侍从,“殿下,文棋好像被用刑了,现在大理寺一片混乱。”
李瑄心里一惊,赶紧加快脚步,“皇兄呢?派人保护好皇兄!”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无事啊,现在应该还在大理寺。”侍从奇怪道。
李瑄心里有种预感,但是顾不上解释那么多了,急声吩咐道:“备马,快!”
侍从一愣,自家王爷顾及城中百姓,鲜少在城中纵马。但触及李瑄严肃的脸色,侍从不敢耽搁,立刻就去准备了。
“你怀疑是有人故意对文棋用刑,挑起矛盾的?”马子良见侍从匆匆离开,低声道。
“刑不上大夫。皇兄最是恪守章程,绝不会容许大理寺的任这样做。我担心,是有人想对皇兄下手。”李瑄有些慌乱,思路也不像平时那样清晰了,“皇兄虽领大理寺卿一职,平日却鲜少出宫到官衙,一般都是由侍郎入宫述职。”李瑄也意识到自己的心乱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的急乱,“这次是皇兄初次办理科考,却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今日皇兄方才亲自到场。”
马子良被李瑄的急切感染,此时也有些着急。到底是谁,千方百计地引发这场混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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