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道金色丝线从那人手心朝岸上浪潮般飘去，细细密密的金线盘上铁木，冷硬的铁木瞬间化为无数金色光点四处溅开。定住秦贺身体的铁木一消失，秦贺全身一松，往地上坠去，金色光点“哗”一下聚成一道海浪，柔和地托着秦贺。浪花的泡沫顺着秦贺的伤口轻轻擦过，浅金的灵力渗进秦贺体内，顺着秦贺的筋脉游动。
“秦贺。”
听到这个声音，秦贺呼吸一滞，回头。
雪见鹿站在水中，朝秦贺伸出手。
见秦贺愣愣地立在原地，雪见鹿莞尔，“怎么？不想跟我走啊？”
脑子还没转过来，秦贺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一下将手搭在雪见鹿伸出的手心里。雪见鹿染上笑意的双眼对上秦贺有些迷茫的黑眸，一把扣紧秦贺的手，雪见鹿脚尖轻点水面，一道浅浅的涟漪在镜湖中荡开，水面下出现一道深色的暗影，紧接着一朵青莲浮出，扰动银色湖面上的月影。
“走吧。”雪见鹿轻声。
秦贺回头看了一眼，周琅仍旧昏死在地上，肩膀上插着的那只羽箭已经消失不见了。一缕浸着檀香的发丝擦过秦贺侧脸，秦贺一双浓墨泅深的眼睛转了转。真的是他，不是梦。雪见鹿没有束发的习惯，镜湖无风，青丝柔顺地垂在身侧。他刚刚好像没有上岸，他之前说的，自己不能出镜湖，不是假的。秦贺的视线从雪见鹿鼻尖擦过，落到不远处的神木上。神木似乎，有意约束他的行为。为什么？他不就是神木吗？
将诸多疑惑藏在心底，秦贺跟着雪见鹿走下青莲，拨开一帘一帘青绦，朝神木内部走去。
镜湖岸上，一个人缓步走到周琅身边，双手环抱胸前，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意味不明看着月下的菩提神木。
应渊与昊轩分开后，原本已经回了应家了，但他忽然想到昊轩说的话，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镜湖附近探一探。毕竟他也不知道秦故是去干什么了，明天忽然回来也有可能，也可能是半月后。既然无事，索性今晚就去看看。
站在树林的阴影里，看着周琅用符咒召出铁木，应渊心里无波无澜的。他与秦贺没什么交情，也看不起周琅这种没本事瞎嚷嚷的废物，两边都不想帮。只是靠在树上，等他们赶紧解决恩怨自己好去镜湖看看。
忽然，应渊呼吸一紧。镜湖湖心有一个人影！准确的说，是有一个人从菩提神木里面走出来。从没听说过神木里面有生命，无论是妖兽、灵兽、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但现在应渊却看到一个人，至少是人形的东西从菩提神木里出来。
好奇心激起的强烈兴奋在应渊心底熊熊燃起。
就像十四字怪书的编写者看到妖兽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烹饪的方法，应渊看到雪见鹿灵力的瞬间，说是肉食爱好者被迫吃素一百天后闻到肉香的激动也不为过。更何况雪见鹿的灵力居然是有形的，金色丝线游动的轨迹，在应渊看来，蕴藏着极其玄妙的天地法则。
站在湖岸上，应渊目光晦暗不明，盯着雪见鹿和秦贺消失的方向。
秦贺认识神木里的那个人。那秦故呢？
菩提神木的灵气越来越弱了，会和那个人有关吗？
有意思......应渊屈指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在脑海里大胆猜测了一番雪见鹿的身份。
一道极其细微的声响从身后传来，应渊眉头一拧，不耐烦地向后一挥手。一道灵力将刚刚转醒的周琅又打晕了。
“聒噪。”
应渊瞥了周琅一眼，目光重新落到镜湖中央的菩提神木上。可惜，那两人消失后，神木与镜湖就恢复到原先风平浪静的样子，应渊等了一会，垂眸，开始思索方才雪见鹿灵力的运行轨迹。
一边比划，一边朝天京城走去。应渊喃喃自语，“说不定是开启镜湖结界的钥匙......”
默默跟着雪见鹿走了一段，秦贺忍不住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就在湖边？”
雪见鹿没有回答。秦贺悄悄加快脚步，靠近雪见鹿。秦贺比雪见鹿高半个头，微微侧头，看到雪见鹿闭着眼睛，嘴巴鼓鼓囊囊地不知道在说什么，看起来很激动的样子。
“？”秦贺挑眉。
“我救都救了，你还能怎么着？”雪见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在脑海里和菩提神木说话。
菩提神木应该是颇为恨铁不成钢地骂了雪见鹿几句。
“你刚刚也没拦住我啊。哎呀你拦不住我的，别生气了。”雪见鹿放软语气，准备采取怀柔政策和菩提神木谈判。
“话说我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可以不用再破戒出手干涉他们。你觉得怎么样？”雪见鹿故作神秘。
秦贺看到气生根动了动，应该是菩提神木在说话。
无声地笑了笑，秦贺看到这一人一树聊得正起劲，摇摇头，继续跟着雪见鹿。
“你把菩提心分我一瓣，我送给他，他就能驱使灵力了。”秦贺和身边摇动的气生根都一愣。秦贺怔怔地看着雪见鹿的背影。他平时在神木内应该不用通过传音术对话，刚刚应该是不习惯，没留意自己说出了声。让秦贺听见了。
气生根一静，忽然开始上手拉雪见鹿。雪见鹿一把挥开气生根勾他手的动作，“干什么，别动手动脚，你答不答应啊？你不说话我就自己拿了，反正我也只是象征性知会你一下......”雪见鹿晃晃脑袋，忽然转身看向秦贺。秦贺眨眨眼，还没从刚刚雪见鹿的话中缓过神来。
菩提心......听起来应该是菩提神木很重要的东西。
秦贺垂下眼眸，往后退了一步，拉开和雪见鹿之间的距离。“你怎么认识我的？”
雪见鹿盯着秦贺观察了一下，脑子里飞速回忆自己看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书。
噢！据说一般双方交换庚帖前都要对各自的经历详细了解一下。
在雪见鹿和秦贺看不见的地方，一条气生根默默从雪见鹿藏在某处的木筐中，悄悄抽出一本《凡间趣味习俗大赏》，递给另一条气生根，一条接一条地转递，“噗呲”一声，八字怪书悄悄沉进了镜湖底。
“秦故告诉我的。”雪见鹿回答。果然，和秦贺猜的一样。
“大概八年前，秦故和我说，他从凡间带回来一个小孩。”
小孩......秦贺默默品了品这个称呼，瞟了一眼雪见鹿。他看起来比我还小。
“你和师傅认识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吧，大概五十年？”雪见鹿想了想，“之前从来没人进来过镜湖。”一旁的气生根不满地拍了拍树干。雪见鹿纠正道：“其实现在它也不给，只不过我自己辟了一处通道，就是刚刚接你进来那个法阵。”说着，雪见鹿忽然凑近秦贺，抓起秦贺的手，手指轻轻在秦贺手心画了一道金色的符。
看着一闪没入自己手心的金光。秦贺眯起眼。看着像是“福”字的变体。
“好了。以后你想过来，直接引动法阵就行。”
我没有灵力，不能驱动法阵。这句话在秦贺脑子划过。随即方才雪见鹿说的“菩提心”又出现在秦贺脑海中。
“秦故这个人，想用镜湖的水去研墨，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明明他也没用过镜湖湖水，但他就是认准觉得镜湖湖水研出的墨一定非常不同。所以他就想尽办法，要进入镜湖的结界。”雪见鹿继续絮絮念他和秦故认识的经过。“从我有意识起，应该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但它一直管着我，我的灵力也不够，于是就也只能被它管着。”感受到雪见鹿愤愤的小孩子气，气生根游过来，轻轻抚了抚雪见鹿的脑袋。“也是在五十年前，秦故想法设法进来的时候，我的灵力也强了不少，于是就和秦故里应外合，在镜湖的结界上开了一个口子。”雪见鹿比划了一下，“不大，但进出是够了。”
秦贺想了想秦故屋子里的陈设，总结道：“镜湖的湖水应该不好用。”
“没错！”雪见鹿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和秦故说的一样聪明！”
秦贺不卑不亢地接受了雪见鹿对自己的夸赞。心里暗道：因为师傅最近在用的是我帮他研磨的焦墨，用来调和的是普通的泉水。
“不过我们就认识了！”
“秦故好像不经常待在天京。也不对，之前还是常常在天京的，他在天京的时候，时不时会偷偷进来陪我聊聊天。后来，大概就是这几年吧，天界各地出没的妖兽越来越多，他过来的时间就少了。不过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书。”
听完雪见鹿的叙述，秦贺确定师傅是把这个人当小孩养了。因为秦贺刚来天界的时候，秦故也会给他带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拔出来是一束花的剑、能飞起来的蚂蚱、戴在脖子上心跳就会暂时停跳的假死项链......不知道秦故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后来秦贺在天京各个地方的杂货摊找过，还找不出这么“稀奇”的东西，由此觉得秦故真的是用心了......
不过后来，秦故发现秦贺是真的不喜欢这些，于是就换了些别的，《法阵运行背后的原理》之类的。这些别人觉得无聊枯燥至极的书，秦贺倒是能够看进去，兴许是因为，这些书也比天京的人有意思吧......
“我早就想让秦故带你进来了。”雪见鹿指了指秦贺，“但秦故说你是以凡人之躯来到天界的，使用不了灵力。不过我现在的灵力比之前又强了，刚刚在你身上短暂仿造了一段灵脉，骗过了镜湖外的结界。”
秦贺忽然眯起眼，“你手在抖？”一个跨步，秦贺握住雪见鹿的手腕，菩提念珠赫然出现在眼前。蓬勃灵力疯狂涌入念珠，强行压下念珠的躁动。雪见鹿神色无虞，盈盈笑道：“没有啊。”
菩提念珠上透着金色流光，莲子大小的褐色念珠上深青色法文若隐若现，看着确实不像有什么不妥。但秦贺觉得自己刚刚肯定没看错，他压下眼底的疑惑，松开了雪见鹿的手。
秦贺不动声色，“菩提神木为什么管着你？”
雪见鹿一把揪着身旁游动的气生根，拉到秦贺面前，“你问它呗，我也想知道。”
秦贺瞥了雪见鹿一眼。顾左右而言他。我才不信你会不知道，
“对了。”雪见鹿生硬地岔开话题，“给你一个东西。”
心中已经隐隐猜到，秦贺看着雪见鹿一脸得意的表情，眼底闪过一丝难过，脸上却扮出几分好奇，“什么？”
故作神秘地眨眨眼，雪见鹿忽然重重一掌拍向旁边的菩提树干，金色丝线裂纹似的在树皮上蔓延开，一张细密的丝网，挡住了想要抓住雪见鹿的气生根。气急败坏的气生根大力拍打雪见鹿的灵力网。但孩子大了管不了了。雪见鹿朝半空的气生根吐吐舌头，大喊一声，“你别管啦——！”声音拖着长长的尾巴，雪见鹿一下抱住秦贺，在秦贺愣神中，青色莲纹在两人脚下盛开，一个巨大的气泡罩住两人，“噗！”沉入镜湖底。
一颗金色眼泪缓缓滴入湖心，层层莲瓣缓缓绽开。湖底一朵盛大的青莲，接住了滴落的水珠。
镜湖底下没有其他生命，就连湖水也不流动，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结晶，湖底有着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寂静。
雪见鹿抬起手，一团金色光球落在他手心。雪见鹿左手轻轻戳了戳光球，光球外部一层一层剥落，露出一道青莲虚影。察觉到秦贺的视线落到青莲上，雪见鹿挑眉，“菩提心，漂亮吧。”
菩提心是神树的心脏，也是天地灵气之源。
不只是漂亮。纯极生艳，菩提心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美。
秦贺安静地注视着菩提心，半响，目光移到雪见鹿脸上。“为何菩提心是一道幻影？”
雪见鹿对上秦贺平静的目光，忽然笑了，“秦故果然没看错人。”完了还不忘自顾自地点点头，“当然我的眼光也不错。”
一头雾水......秦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习惯了雪见鹿的“奇奇怪怪”，自己把话接上了，“我不要。”
瞥见雪见鹿皱起的眉头，秦贺语气坚决，“你收回去，我不需要这个。”
“但有了菩提心，你就能用灵力了。”
我拿了菩提心，你会怎么样？秦贺没有问出，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雪见鹿的手腕。师傅唯一没教好这个人的，就是喜欢强行把药灌进别人嘴里，是良药，喝下去却是苦的。
秦贺猜的没错，雪见鹿确实喜欢这种简单粗暴对人好的办法。所以，秦贺也该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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