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一年,养心殿的晨露似碎玉般凝在汉白玉栏杆上,冷润光泽如上好的羊脂白玉,檐角铜铃被微风拂动,那点轻响刚冒头,便被殿内沉滞的寂静囫囵吞没,恍若从未响起。
殿中,三足鼎式香炉里的龙涎香正袅袅娜娜地漫溢,烟丝细得像绣针,与紫檀木家具的沉润香气缠缠绵绵,在半空织就一层无形的庄严纱幕,将殿宇深处的隐秘都藏了进去。
阳光穿雕花窗棂而入,把"万寿无疆"的纹样投在金砖地面,光影错杂间,殿内更显幽深如渊。
廊下宫婢身着石青色宫装,垂首如泥塑,鬓边银钗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敛得极轻,唯有腰间玉带偶尔微移,擦出细不可闻的声响,倒让这肃穆里多了几分紧绷的凝重。
"启禀皇上,冬日宴诸事已筹备妥当。"
殿前,沈印春屈膝跪地,藏青朝服上的五爪蟒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锦缎触地无声,额头几乎贴住金砖,声音恭敬得像淬了冰,无一丝波澜:
"塞外都护府官员及诸位亲王处,皆已遣内侍送去鎏金请柬,宴前所需乐舞、宴饮、仪卫亦已演练三次。现唯待陛下钦定良辰吉日,便可传旨启宴。"
鎏金蟠龙柱映着窗外落雪,冷光流转如寒刃。御案上的奏折堆叠如小山,旁侧一盏热茶正冒白雾,丝丝缕缕驱散着殿内寒气,却暖不透人心的疏离。
"起来吧。"薛宏安的声音从龙椅上方传来,沉稳里裹着年轻帝王特有的清越,像玉磬轻敲,"这些日子筹备冬宴,你也着实辛苦。放心,赏赐少不了你的,待冬宴顺利落幕,朕便升你为从三品。"
沈印春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惊喜,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随即又摆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朝服衣角,指节泛白。
薛宏安单手支颐,指尖轻点御案,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瞧着这老臣的模样,他心中早有了然——沈印春这只老狐狸满肚子算计,分明是想借着功劳,为自家亲族谋个前程。
他懒懒散散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爱卿有话不妨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启禀圣上,臣已年近五十,承蒙圣恩得以功成名就,只是家中尚有一憾——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名唤沈悠,字云清。如今小女已到婚嫁之年,却迟迟未有合适的归宿......"
沈印春话未说完,便偷眼去瞟薛宏安的神色,那眼神像探路的蛛丝,轻轻巧巧便粘了上去。
薛宏安心中冷笑,瞬间猜透其心思:
要么是想将女儿送入后宫,攀附皇室这棵大树;要么是想借自己的名义,为女儿寻一门权贵亲事,稳固沈家地位。
他登基不过一年,表面虽河清海晏,可前朝世家旧臣、后宫暗藏势力,无不暗中勾结,各怀鬼胎,恰如蛛网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沈印春,便是想借着冬宴的由头,再攀一层关系。
见薛宏安面色未变,沈印春壮着胆子续道:
"小女自小被臣娇惯着长大,心气颇高,总说要嫁天下最好的男子,在臣看来,这天下间,又有谁能比得上陛下您呢?所以斗胆恳请陛下,圆了小女的夙愿。若陛下应允,臣必当肝脑涂地,效忠陛下!"
薛宏安指尖一顿,心中暗道:收个世家贵女入宫,既能安抚沈印春,又能借沈家势力制衡其他朝臣,这般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况且听闻沈悠才貌双全,留在身边当个消遣也不错。
他漫不经心点头:
"朕早听闻沈小姐才貌双绝,既然爱卿都开口了,朕便应了。改日你把她带入宫来,让朕瞧瞧。"
沈印春脸上的喜色再也藏不住,如枯木逢春般瞬间鲜活,连忙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声响在殿内回荡:
"谢陛下隆恩!臣女自幼修习琴艺,五日前已报名参加冬宴的表演,届时小女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还望陛下莫要耻笑!"
与此同时,萧府琼楼院内,几株红梅正顶着积雪怒放,殷红花瓣映着白雪,像燃在寒夜里的火苗,成了冬日里最灼眼的亮色。
萧辞靠坐在暖阁外的软榻上,狐裘披风厚得像堆云,却仍裹不住他单薄的身形,手里紧紧攥着块云纹玉佩,指尖反复摩挲着温润纹路,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一切都成了虚化的背景。
这玉佩边缘已磨得圆润,是他珍藏多年的念想,比性命还重些。
入冬日风愈发凛冽,卷着雪沫子打在廊下灯笼上,发出细碎声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少爷,雪又大了,咱们回暖阁吧,仔细又受了风。"
安宁捧着个手炉快步走来,塞进萧辞手中,看着他裹在厚披风里仍显纤细的身子,心像被针扎着疼——自家少爷打小早产,先天不足,向来体弱,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病弱公子,冬日里更是连院门都少出。
萧辞轻轻咳了几声,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像蒙了层薄纱:
"无妨,再让我看会儿。去年冬日我久病不起,连院中的梅花开了都没瞧见,如今难得晴好,正好看看。"
他低头望着玉佩,沉默片刻,轻声呢喃,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雪揉碎:
"我和他,也很久没见过面了吧。"
安宁站在一旁,心中了然——少爷说的是异域亲王世子京城绪,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亦是寒冬里唯一能暖透他的光。
琼楼暖阁外,雪下得愈发紧了,大片雪花被风卷着扑在窗棂上,转瞬积起一层薄白,倒把窗外红梅衬得愈发艳烈,像血浸过一般。
萧辞临窗而坐,目光落在漫天风雪中,指尖仍摩挲着玉佩,神色恍惚得像魂魄出了窍,连雪花落在窗上的簌簌声都未曾察觉。
"少爷。"
涟漪轻步走入阁内,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老爷在前院传请,说甄大夫也在,等着给少爷请平安脉呢。"
安宁正整理暖炉,闻言立刻转头:
"可有说是什么要紧事?少爷身子弱,不常出楼,老爷向来知晓,若不是急事,断不会让少爷挪动的。"
涟漪垂首回道:
"老爷特意吩咐了,说是圣上有旨意降下,要请少爷亲自去前院接旨。"
"圣旨?"
萧辞这才回过神,缓缓转头。
及腰墨发如绸缎般散在素色衣肩,随着动作,耳边银质缠枝纹耳坠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叮当声,倒添了几分生气。
他眼底闪过一丝微澜,快得像石子投进静水,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轻声道:
"既是圣旨,便不可怠慢。涟漪,去备轿吧。安宁,替我束发。"
安宁连忙应下,转身去取玉簪锦带——少爷虽常年养病,却素来注重仪节,接旨这般大事,更要收拾得妥当。
萧辞抬手将玉佩收入怀中,指尖触到衣襟下的暖意,才缓缓起身,任由安宁梳理长发。
窗外雪还在下,他心中却清楚,这道圣旨一来,琼楼的宁静便如风中残烛,怕是保不住了。
轿撵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茫茫雪白中缓缓穿行,像一叶扁舟漂在银海。
车帘缝隙漏进的寒风带着雪沫,萧辞下意识紧了紧狐裘大氅,将怀中汤婆子抱得更拢,指尖的暖意却似隔靴搔痒,驱不散心底的寒凉。
他偏头望窗外,漫天飞雪将回廊、假山都裹成了白色,往日熟悉的景致只剩模糊轮廓,像一幅失了墨色的画。
萧辞缓缓闭眼,靠在冰凉窗沿,脑海里却翻涌如浪——前院的圣旨、府中的暗流、汤药里的毒素......他早猜到风雨将至,只是没料到来得这般急促。
心底反复盘旋着“好累好累好累”,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对京城绪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若绪郎还在身边,他是不是就不用独自扛着这些,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了?
"负心郎。"
他在心里轻轻嗔怪,语气里却藏着化不开的牵挂。
轿内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萧辞将手贴在汤婆子上,温热触感暖不透心底寒凉,唯有怀中玉佩,还带着几分往昔的温度。
他素来厌弃府中与朝堂的勾心斗角,只盼在琼楼守一方小院,安安稳稳度日——为侍从取名"安宁",盼得顺遂;给狸奴唤作"清清",望得澄澈。
可世态偏不遂人愿,躲在琼楼仍有毒药藏于汤药,守着玉佩仍有圣旨打破宁静。
越是渴望平静,风波越急,恰如眼下的雪,本是素净景致,偏被前院圣旨搅得人心不宁,连怀中玉佩都似染了寒意。
正堂内,檀香如缕,缠绕着空气中的凝滞,像一张无形的网。
宣旨太监垂手立在侧,那双见惯宫闱风云的眼冷得像浸了冰,将眼前"父慈子孝"的戏码看得通透——周姨娘一身锦绣,笑意温婉得恰到好处,每句关切都像精心打磨的珠玉;萧玉景垂手侍立,句句附和透着妥帖,母子俩一唱一和,默契得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可在太监眼里,这和谐满是破绽:周姨娘华服衬得脖颈纤细,柔语却裹着化不开的算计;萧玉景眼底那点急于表现的光,藏不住对"出人头地"的迫切。他想起先主母游夫人的端庄持重,心底对这对母子的鄙夷又深了几分。
"时辰不早了。"太监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平稳无波,"若萧二公子身体不适,咱家也可先宣读,再由萧大人代为接旨。"
话音落,堂上瞬间变了气象。
周姨娘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指尖悄悄攥紧帕子,指节泛白;萧志栩原本轻叩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目光沉沉扫向门外,像在搜寻猎物。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里,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伴着仆役仓促的通传:"二少爷到——"
青幔轿停在影壁前,帘钩轻响,安宁侧身掀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搭在他腕上。
萧辞身着素色长衫,缓步而出,身形清瘦如竹,面色白得近乎透明,脊背却挺得笔直,像风雪中未折的梅枝。
他踏入正堂,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周姨娘僵住的笑、萧玉景紧绷的肩、父亲沉凝的脸,最终落在太监手中那卷明黄圣旨上,眼底无波无澜。
"萧二少既来了,那便跪下接旨吧。"
太监指尖捻着圣旨边缘,目光扫过众人,才缓缓展开卷轴。寒风从半开的朱漆门缝钻进来,卷着檐角铜铃余响,让宣读声更添肃穆,恰如苏轼笔下"侍臣鹄立通明殿"的庄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岁冬和,值此腊梅初绽之际,特于三日后卯正设冬日宴于宫中,邀萧氏父子并眷属入内,共庆丰年。萧二公子萧辞久病初愈,朕心甚慰,另赐长白山老参一支、锦缎两匹,望其安心调养。钦此——"
话音落,堂内檀香仿佛都凝住了。萧志栩率先躬身,动作规整却难掩脊背紧绷,垂着眼道: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姨娘脸上笑意瞬间深了几分,提着裙摆上前,屈膝时珍珠步摇轻晃,目光飞快掠过萧辞手中圣旨,声音柔得像浸了蜜:
"臣妾代萧氏阖府谢陛下恩典,定当好好打点,三日后准时入宫,不辱圣命。"说罢,还朝萧玉景递了个眼神。
萧玉景指尖寒意几乎渗进衣袖,胸腔里的不甘翻涌如涛——明明他也是萧府少爷,陛下却独独提及萧辞,赏赐也只给了这个病秧子!
可他不敢表露半分,只能躬身附和,声音因克制而发紧:
"儿臣......谢主隆恩。"
躬身时,他眼角余光死死盯着萧辞的手,见那手稳稳托着圣旨,连指尖都没颤一下,心底恨意又深了几分。
萧辞始终躬身,素色衣摆垂在青砖上,衬得身形愈发清瘦。
起身时,他与周姨娘的目光撞个正着,那眼神里的探究与算计,像针一样扎人。
他淡淡颔首,将圣旨小心卷好,转向太监时声音依旧平静:
"有劳公公亲自跑一趟,府中已备下薄茶,还请公公稍作歇息。"
太监接过茶盏,指尖碰了碰杯沿温度,又看了眼萧辞苍白却镇定的脸,眼底冷意淡了些:
"咱家还要回宫复命,茶就不喝了。萧大人,三日后入宫,切记言行谨慎,莫失了侯府体面。"说罢又看向萧辞,补充道,"萧二公子,陛下既赐了参,便好生用着,身子是根本。"
待太监离去,周姨娘立刻上前,伸手想去碰御赐老参,语气热络:
"玉然呀,快让姨娘瞧瞧这长白山老参,听说最是补身子,回头姨娘让人炖成参汤,保准你三日后入宫气色好上几分。"
她的手还没碰到锦盒,萧辞便轻轻侧身避开,将锦盒递给安宁,声音清淡如茶:
"多谢姨娘关心,参汤就不劳烦姨娘了,安宁会安排。三日后入宫的衣物,我自己打理即可。"
这话像无形的屏障,挡得周姨娘手僵在半空。
萧志栩干咳一声打破尴尬:
"好了,都各自去准备吧。玉景,你跟我到书房,我教你入宫应对的礼仪;晴蕊啊,府中女眷的衣物首饰需妥当,不可出半分差错。"
众人应声散去,萧辞提着圣旨和赏赐转身离开,将身后喧嚣彻底甩在脑后。
夜色沉得像墨,琼楼小院里只有药炉咕嘟作响,声韵单调却安稳。甄其端着刚煎好的药,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忧心忡忡地问:
"你真要去那冬日宴?你这身子......我医术再高也不敢打包票啊。"
萧辞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淡淡一笑,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医术不行直说,我去回禀老祖母,另请高明。"
安宁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甄其虽大大咧咧,心却单纯得像张白纸,他与萧辞的交情,在外人看来是"豪门少爷与江湖郎中"的古怪组合,于他们而言却再寻常不过。
甄其庚当场炸毛,拍桌而起,声音拔高几分:
"嘿!这天底下除了我师父,谁还比我更好?!"
萧辞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像冰雪消融:
"正因为是你,我才敢去。"
一句话让甄其庚瞬间安静,他撇撇嘴,神色转而郑重:
"我会给你准备最好的药方,你只要答应我,万事以保命为先。"
萧辞点点头,目光变得坚定如铁:
"放心吧,我会活着回来。"
窗外,寒风更烈,卷着雪花打在窗棂上,院里的腊梅却在这寒夜里悄悄绽开了第一朵,殷红似火,在白雪中愈发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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