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冰棱又坠下几滴融雪,砸在青砖上碎成细珠,溅起的凉意还未在空气中站稳,便被卷地而来的风雪裹挟着吞没,只余下转瞬即逝的湿痕。
京城绪抬手拢了拢狐裘领口,指尖不经意触到领口内侧绣着的异族图腾——那是去年萧辞坐在琼楼暖阁里,就着铜炉微光一针一线绣的。
针脚算不上精致,歪歪扭扭的线条像孩童画的简笔,可指尖抚过布料时,却能清晰触到藏在纹路里的温软,那是独属于萧辞的、笨拙又真诚的心意。
风裹着雪沫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顺着衣领缝隙往里钻,他却没皱一下眉。
脑海里反倒清晰浮现出萧辞捧着暖手炉,指尖轻轻蹭过炉身海棠纹时的模样,那时对方总笑着念叨:
“西北的雪比京城更烈吧?听说能没过马蹄,若有机会,真想亲眼看看。”
如今倒好,他先因这场冬日宴要踏回京城,能先一步走进那熟悉的琼楼庭院,在落满红梅的回廊下,等一场属于他们两人的雪。
正出神时,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混着金属甲胄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是王府的卫队巡逻经过。
为首的队长见他独自立在廊下,忙翻身下马,积雪从甲胄上簌簌滑落,他躬身行礼,声音在风雪中裹着几分恭敬:
“世子,天色已晚,雪又大,是否需要属下护送您回寝殿?”
京城绪缓缓摇头,束发的银质发带随动作轻晃,末端挂着的小银铃、耳上缀着的缠枝纹银坠、腕间绕着的银链玛瑙串,随着这一动一同发出“叮叮叮”的轻响。
细碎的声响穿透风雪,在空旷的庭院里荡开,竟有了几分像京城琼楼里,那几只被养得娇憨的鹦鹉,闲时叽叽喳喳的热闹错觉。
他目光仍落在王府外茫茫的雪野上,那里只有风雪翻涌,却似能望到千里之外的京都,语气淡却掷地有声:
“不必。备好马匹,半个时辰后,随我去见父王。”
护卫队队长虽满心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躬身应下:
“是!”待卫队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廊下挂着的兽骨风铃,声响又清晰起来。
叮咚声混着风雪呼啸,倒让这西北的寒夜,添了几分京城的暖意。
京城绪低头,摩挲着掌心那枚云纹玉佩,冰凉的玉温里,仿佛还浸着萧辞指尖的温度——这是去年分别时对方送的,说“若有一日你要回京都,凭这玉佩,我便能在人群中认出你”。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方才在心底默念的承诺,声音被风吹向远方,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
“等我,这次一定带你看遍西北的雪。”
厚重的羊毛毡帘被侍卫双手掀开,风雪裹挟着寒气汹涌而入,却在触及厅内暖炉散出的热气时瞬间消散,化作一缕缕白雾,缠上屋顶垂落的兽纹灯穗。
正厅中,几位身着异族长袍的长老围坐在矮桌旁,袖口绣着的苍狼兽纹在暖光下泛着暗芒,指尖握着的骨杯里,盛着温热的马奶酒。
朔王端坐在主位的虎皮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兽骨令牌,指腹反复摩挲着令牌上刻着的族徽纹路。
见京城绪进来,他抬眸,目光沉沉地扫过去,声音里带着几分审视:
“刚听说你要提前去京都?”
京城绪解下肩头的狐裘,递给身后的侍从,露出里面绣着暗纹的锦袍——那是按西北样式做的,却用了京城时兴的杭绸面料,是萧辞去年托人送来的。
他缓步走到厅中,躬身行礼,腰背却挺得笔直,发间银饰随着动作轻晃,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挺拔:
“是。冬日宴是陛下旨意,父王需与长老们统筹王府事务,儿子愿先一步前往,为父王扫清前路障碍。”
右侧一位白发长老当即皱眉,手里的骨杖在青砖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里满是担忧:
“世子,京都如今是什么局势,咱们虽在西北也有所耳闻。新帝刚登基,朝堂暗流未平,那些世家大族心思难测,你孤身前去,怕是凶险。”
“凶险才更该去。”
京城绪抬眸,目光扫过诸位长老,眼底的坚定藏都藏不住,“萧府如今是当朝丞相府,萧辞在京都的处境,咱们不能坐视不管。”
这话半是实情,半是托词——他嘴上说着萧府的安危,心底翻涌的,却是连日来想见萧辞的迫切,是担心对方在复杂的朝堂里,受了委屈无人诉说。
朔王放下手中的兽骨令牌,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
“你倒坦诚。只是你忘了,咱们朔王府在京都,也并非没有眼线。”他抬手示意侍从,递来一封封着火漆的密信,信封角落印着朔王府独有的暗纹。
“昨日刚收到消息,萧府近日不太平,有人在萧辞日常喝的汤药里动了手脚。”
京城绪的心猛地一沉,方才还带着从容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指节不自觉地攥紧,连腕间的银链都被勒得发紧,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可查出是谁了?”
“还能有谁?”
朔王挑眉,语气带着几分嘲讽,“萧丞相的那位周姨娘,一心想为自己的儿子扫清前路罢了。”
他将密信推到京城绪面前,指尖在信封口顿了顿,语气软了些。
“你要提前去京都也可以,但得答应我,凡事不可冲动,若遇危险,优先自保——你是朔王府的世子,更是我唯一的儿子。”
这话里的关切藏得深沉,京城绪心中一暖,俯身捡起密信,指尖触到信纸边缘的褶皱,仿佛能想象到萧辞在琼楼暖阁里,独自对着那碗被动了手脚的汤药时,是如何冷静地察觉异样,又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应对,那份孤勇让他心口发紧。
他抬头时,眼中已没了方才的急切,只剩如寒雪般的坚定:
“儿子明白。定不辱使命,也定护好自己。”
朔王点点头,拿起桌上早已备好的通关文牒,在落款处盖上朔王府的朱红印鉴,印纹在烛光下格外清晰:
“拿着这个,沿途关卡不会拦你。你的黑鞘弯刀我已让人备好,再让卫队挑选十名精锐随你同行,务必安全抵达京都。”
京城绪接过文牒,指尖抚过印鉴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去年萧辞送他玉佩时说的话,心底泛起一阵暖意。他握紧文牒,躬身行礼:
“谢父王。儿子这就启程,待冬日宴时,再与父王在京都汇合。”
说罢,他转身掀开毡帘,风雪再次涌来,却似再吹不散他眼底的笃定。厅外,十名精锐侍卫已牵着骏马等候,黑色骏马的鬃毛上落着薄薄一层雪,马鞍旁斜挎的黑鞘弯刀,在风雪中泛着冷冽的光。
姚诉提着行囊快步跑来,将一件厚实的驼绒披风递给他,语气带着几分担忧:
“世子,这是用今年新收的驼绒做的,比狐裘更抗寒,路上风大,可别冻着。”
京城绪接过披风裹紧,翻身上马,黑色骏马仰头长嘶,蹄下的积雪溅起三尺高,落在他腕间的银饰上,又簌簌滑落。
他勒紧缰绳,回头望了一眼朔王府的方向,再转回头时,目光已投向京都的远方,声音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出发!”
十骑人马踏着风雪,很快消失在茫茫雪野中,只留下一串深深的马蹄印,像一道坚定的印记,朝着京都的方向延伸,朝着那个藏着思念的地方,不断靠近。
而此时的京城,琼楼内却是另一番暖意融融的景象。
地龙烧得正旺,热气顺着青砖缝隙漫上来,将整座暖阁烘得如春。铜鹤香炉里燃着的沉香,吐出袅袅青烟,缠绕着屋顶垂下的鲛绡帐,玻璃窗外的薄霜,被室内的暖意烘化成细碎的水痕,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像极了春日里的细雨痕。
屋内几株红梅正初绽,嫩粉的花瓣缀在枝头,枝影婆娑,落在紫檀木做的衣架上,与即将登场的华裳相映成趣,添了几分雅致。
萧辞正侧卧在铺着狐裘软垫的贵妃椅上小憩,墨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衣襟在铜炉火光的映照下微微起伏,呼吸轻缓,像是坠入了安稳的梦境。
安宁与涟漪正指挥着杂役们,小心翼翼地将一件件从羽衣阁送来的新衣挂上衣架。
那些衣裳都用锦缎包裹着,拆开时还带着淡淡的熏香,杂役们动作不敢太大,生怕碰坏了这金贵的料子。
“轻点,那件是云锦局新贡的石青色料子,金线上都缀着细珍珠,碰掉了可赔不起!”
涟漪快步上前,轻轻扶了扶衣架上的补服,语气里带着几分紧张。
“听说了吗?这些都是游老夫人特意为萧公子入宫赴宴赶制的,光请师傅就花了不少心思呢。”
杂役们一边忙活,一边忍不住低声感叹,目光落在那些华裳上,满是惊艳。
“啧啧,你看这石青补服上的小蟒,鳞甲都用金线缂出来的,在光下一看,简直要从布上爬下来了!”
“还有这孔雀羽线织的云头,我活了这么大,也就只在宫里赏赐的衣物上见过,没想到萧少爷也能有这么好的料子。”
安宁走到最后一只锦匣旁,轻轻掀起匣盖,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月白直裾,她声音放得轻柔,像是怕惊扰了小憩的萧辞:
“老夫人听说少爷要入宫赴宴,心里高兴得很,特意命人去羽衣阁、云锦局、内作局请了最好的师傅,照着少爷的尺寸连夜赶制的,就是想让少爷在宴会上体面些。”
涟漪在一旁补充,指尖轻轻拂过直裾上的暗纹:
“可不是嘛,师傅们说,单是这件直裾上的折枝海棠暗纹,就绣了整整三天,得在灯下才能看清纹路呢。”
衣料轻响落在耳中,萧辞缓缓睁开眼,目光先是落在窗外的雪景上,随即转向前方的衣架,最终定格在那抹云白色的直裾上。
他起身,缓步走到衣架旁,伸手抚过衣襟内侧绣着的“游”字小印——那是祖母内库衣物独有的印记,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眼底泛起一层柔意:
“祖母又费心了。”
在安宁与涟漪的伺候下,萧辞换上月白直裾,外披石青补服,最后系上一条青色织金腰封。
衣成的瞬间,仿佛天人下临。
石青补服垂落时如秋水漫过,月白直裾衬得他面如冠玉,肤色愈发清透。腰间青带一束,恰好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形,步履间衣摆轻轻扬起,宛如云生足底,带着几分飘逸。
光落在衣料上,孔雀羽线与金丝交相辉映,补服上的小蟒似要腾云而起;袖影拂过衣架时,能看见衣缘处的回纹针脚细如发丝,精致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随手拿起案上的檀香折扇,指尖轻转扇柄,眉目间既有温润,又有神清气朗,仿佛冬日里一轮暖阳,照得整个暖阁都亮堂起来,连空气都似变得温柔。
转身时,红梅枝影落在他的衣摆上,粉白与石青相映,竟似画中人走出了画卷。
一旁的杂役、侍女都屏住了呼吸,连铜鹤香炉里飘出的青烟,都似为这景象停驻了一瞬。
看着众人眼底的惊艳,萧辞心里有些好笑,指尖轻轻敲了敲扇面,语气带着几分随意:
“就这件吧。替我谢过祖母,说我入宫前会去游府向她老人家问安。”
琼楼暖阁的烛火斜斜映在菱花镜上,将镜中人的衣袂染得愈发温润。萧辞指尖正拂过石青补服的襟线,忽听得屋顶传来细碎的“咔嗒”声——不是雪落的轻软,是瓦片被刻意拨动的微响。
下一秒,一个乌木镶铜的密匣从檐角坠下,盒面刻着西北特有的苍狼纹,边角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咚”地轻撞在青砖上,打破了暖阁的静谧。
萧辞抬眸,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挥了挥手屏退候在两侧的杂役。
待脚步声渐远,只剩安宁和涟漪留在原地,涟漪才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拾起密匣,指尖蹭过盒面的纹路,眉头微蹙:
“这是何物?乌木镶铜的样式,连纹样都带着股西北的粗粝劲儿,在京都从未见过。”
“定是京城世子送来的。”安宁凑近,鼻尖轻嗅了嗅匣身,“你闻,这木头上还带着松烟和皮革的味道,是西北那边常用的熏料。”
萧辞走上前,指腹按在密匣侧面的铜扣上,轻轻一旋。
只听“咔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里面没有旁的物件,只有一张叠得整齐的米白麻纸,纸上墨迹未干,还带着点炭火的余温。
他指尖展开麻纸,目光先落在落款的“绪”字上,才缓缓扫过正文——只有短短四字:“京都朔王府。”
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京城绪惯有的硬朗,却又在笔画末端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像是落笔时按捺不住的急切。
“看来有的人,是真按耐不住了。”
萧辞看着那字,嘴角不自觉弯起,眼底漫开一层柔意,将麻纸仔细折好塞进袖中,“备车吧,去京都朔王府。”
“要不要先写封回信?也好让世子知道您出发了。”
安宁连忙问道,手已经不自觉摸向案上的笔墨。
“不必。”
萧辞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正顺着窗棂往下淌,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水痕,“他既敢只留四字便等我,自然知道我会来。”
暖阁外,积雪已没过石阶。
马车备好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融雪,砸在车辕上碎成细珠。
萧辞掀帘上车,车帘落下的瞬间,还能听见涟漪在叮嘱车夫:
“雪大路滑,慢些走,别惊了公子。”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
车窗外,京都的街巷渐渐往后退,红灯笼在雪雾里晕出暖黄的光圈,偶尔有巡夜的卫兵走过,甲胄碰撞的脆响隔着车帘飘进来,又很快被风雪吞没。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忽然停了。
萧辞指尖搭在车帘上,刚掀个缝,一股裹着雪沫子的寒气就扑了满脸,带着朔王府特有的松烟味——他还没看清门庭,先撞进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里。
京城绪穿一身玄色锦袍,袍角沾着雪粒,腰间银链垂着的兽骨坠子随夜风轻晃,发间银带末端的小铃偶尔响一声,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他肩头落的薄雪已积了层白,显然站了许久,听见车帘响动的瞬间,原本垂着的眼猛地抬起来,漆黑的眸子亮得惊人,连风雪都似被那目光烫得顿了顿。
四目相对时,萧辞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风声。
京城绪快步上前,玄色衣摆扫过石阶上的雪,溅起的雪粒落在他靴边,声音压得极低,却裹着藏不住的笑意:
“你来了。”
萧辞没应,只掀开车帘下了车,眼尾轻轻往旁一撇——那眼神里没多少真恼,倒带着点久等的嗔怪,像从前在琼楼里,等京城绪赴约晚了时的模样。
京城绪一看就懂,忙上前半步,指尖小心翼翼拽住他的袖口,指腹蹭过石青补服上的云纹,那纹样还是去年萧辞亲手挑的,此刻被指腹磨得发暖。
“玉儿,别气了。”
他声音放得更软,目光落在萧辞泛红的耳尖上,又往府内偏了偏,“你闻,炉烟裹着梅子香呢,我让厨房用去年你留下的青梅酿的酒,温在暖炉上,就等你来了。后院的红梅也开了,我们去赏雪喝酒,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说话间,几片雪花飘进廊下,落在萧辞的发间,白得晃眼。
他仍别着脸,却没甩开那只拽着袖口的手,指尖悄悄蜷了蜷——分开这三年,多少个雪夜对着空炉想这话,如今真听着了,倒生出点鼻尖发酸的委屈。
可那委屈里又裹着甜,像温在炉上的梅子酒,涩过之后,满是回甘。
良久后,萧辞才低低的憋出一句:
“没有下次了。”
京城绪拽着袖口的指尖猛地一紧,连带着萧辞的衣料都起了点褶皱。
他先是没说话,只垂眸看着萧辞发间还没化的雪粒,指腹轻轻蹭过去——雪化在指尖,凉得像从前那些萧辞独对空炉、等他消息的夜。
过了会儿,他才哑着嗓子开口,语气里没了方才的笑意,只剩实打实的笃定:“没有下次了。”
他往前凑了凑,廊下的烛火刚好映在他眼底,亮得像落了星子:
“再也不会让你等那么久,再也不会让你对着密匣猜我的消息,更不会让你一个人看雪。”
说着,他另一只手轻轻覆上萧辞蜷着的指尖,掌心的温度裹住那点凉意:
“往后每个雪夜,我都在你身边温梅子酒,后院的红梅开了,我们一起剪枝;明年青梅熟了,我们一起酿酒。再也没有下次分开了,玉儿。”
萧辞的睫毛颤了颤,落在京城绪手背上的雪花刚好化了,湿痕像极了没忍住的泪。
他没说话,只是指尖悄悄松了劲,慢慢回握了过去——那力道很轻,却像攥住了往后无数个不会再落空的雪夜。
喜欢用环境衬托氛围,但这样好像显得有点繁琐[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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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雪夜驰骑赴京都,银饰叮当念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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