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官狗”像一道冰锥，狠狠刺穿了祁行雪的耳膜，也让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猛地一晃。喉咙里的异物感骤然加剧，几乎哽住了呼吸。断腿传来的剧痛更是铺天盖地般席卷而上，视野边缘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当场倒下。
“走…”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调都带着剧痛的颤音。他甚至没力气去看萧凛宸那双燃烧着烈火与恨意的眼睛，只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拖着那条无用的废腿，艰难地转身，踉跄着向前挪动，每一步都留下断续的血痕和汗水。“找个能…能落脚的地方…”
萧凛宸胸膛剧烈起伏，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如同即将扑噬的幼狼，紧握着拳头。他的眼神死死钉在祁行雪脖子上那道隐入衣领的青痕上，那曾经带给他无尽噩梦的官印图案。阿兰泰吓得浑身发抖，看看萧凛宸，又看看祁行雪那随时会倒下的背影，最终还是伸出冰凉的小手，颤抖着轻轻拽了一下萧凛宸破旧的衣角。
冰冷的触感让萧凛宸身体一僵，他低头看向阿兰泰那张满是惊惧和哀求的小脸，又看了看前方那个几乎每一步都在打晃的背影。那背影如此单薄、凄惨，浑身上下只有狼藉和落魄，没有半点印象中官老爷的威风和油光水滑。他终究是把将要喷发的怒火强行压下喉咙深处，化为一声沉闷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喘。他用力抓住阿兰泰的手腕，不再看他，只一言不发地跟在祁行雪身后，目光依旧警惕而冰冷。
离开集市，走过一段黑黢黢、散发着尿骚和垃圾酸腐气味的泥泞小路。祁行雪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全凭本能和一点残存的念想在支撑。天边的微光彻底消失，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裹住了世界。终于，在一处荒凉的山坡边缘，一座孤零零的残破庙宇轮廓出现在视野中。庙墙坍塌了一半，露出歪斜的房梁骨架，像巨兽残损的肋骨。黑洞洞的门户大开，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口。
祁行雪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扑进了庙门内冰冷的阴影里。他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壁滑倒在地，断腿传来一声清晰的骨裂错位声，疼得他蜷缩起来，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止不住地痉挛。过了好一会儿，那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才稍微平缓，只剩下无尽的钝痛和冰冷的麻木，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他闭着眼，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断腿，带来细密的痛楚，喉咙里的异物也硌得他阵阵作呕。
破庙里弥漫着浓重的腐朽和尘土气味。几尊早已看不出模样的泥塑神像倒塌在地，碎成大大小小的土块。角落里堆着几捧发霉干枯的稻草。寒风毫无阻碍地从坍塌的墙壁豁口灌入，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身体。
萧凛宸拖着阿兰泰走了进来，冷眼扫视着这个鬼地方，再看看蜷缩在角落里、连嘴唇都泛着死灰色的祁行雪，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烦躁和更深的不屑。他默默拉着阿兰泰，在距离祁行雪最远、但还算避风的另一面倒塌的神龛后面坐下。阿兰泰紧紧依偎着他，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偷偷望向祁行雪的方向，带着一丝恐惧，又有一点点无法形容的担忧和好奇。
寂静在破庙里蔓延，只有寒风呼啸和三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祁行雪缓了好久，终于积攒起一点力气。他费力地撑着墙壁坐直了些，手抖着伸进怀里那件粗麻布“棉袄”的深处——那里塞着的，除了救命的卷轴，还有他紧巴巴的一点储备：两块在离开集市前，用仅剩的几个铜钱买的，被冻得又冷又硬，粗糙得能硌断牙的黑面饼子。
这是他们仅有的食物了。
他拿出饼子。饼子的表面沾了些污渍，看起来的确不太干净。饥饿感在闻到一点谷物焦香味时汹涌而至。他强忍着掰下小半块饼子，分成更小的两份。然后，他极其艰难地、拖着依旧剧痛的断腿，一点一点，像只负伤的虫子，朝着神龛后面的萧凛宸和阿兰泰挪了过去。
他的动作异常缓慢、笨拙，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等他终于挪到距离两个孩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时，整个人已经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枯叶，脸色惨白得吓人，冷汗浸透了他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
他将手里那两份小得可怜、冰冷粗糙的饼子递了过去，对着那个紧绷着全身、用尽全身力气表达着无声抗拒的萧凛宸，以及那个躲在萧凛宸身后、只露出一双乌黑惊惶眼睛的阿兰泰。
“吃…点…”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几乎只剩气音。
萧凛宸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地钉在祁行雪递过来的饼子上，又猛地抬起来，撞上祁行雪那双疲惫、黯淡，却依旧强撑着传递出一点微弱善意的眼睛。那善意在此刻萧凛宸的认知里，显得如此虚伪！如此刺痛！他积压了太久的屈辱、恐惧，以及无处发泄的滔天恨意，在这一刻，被这递向他的、来自“官狗”的“施舍”彻底点燃！
“别碰我！”萧凛宸突然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躲开祁行雪伸过来的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变调，带着少年特有的嘶哑和一种濒临爆发的狂躁，“拿开你的脏东西！谁要你的破饼！恶心死了！你自己都是泥里爬出来的虫子！谁知道你这饼是不是下了什么药！滚开！”他一边吼着，一边把同样吓傻了的阿兰泰用力往自己身后拉扯，用身体形成一道脆弱的隔离带，双眼赤红，像一只炸毛的、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脏”、“恶心”、“虫子”……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祁行雪心口那层摇摇欲坠的、名为“表面平静”的冰壳上。
嗡——！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骤然断裂。铺天盖地的疲惫感、身体无时无刻的剧痛、被当成鬼怪的避之不及、被当成官狗的切骨仇恨……所有积压的冰冷、孤寂、被世界遗弃的荒谬感，在这一刻，被眼前少年充满嫌恶、恐惧和愤怒的三个字，彻底引爆！
那道他强行筑起、用以隔开所有外界情绪、支撑自己在这荒诞境地活下去的堤坝，轰然崩塌！
他不是那个阳光圆滑的“祁行雪”，他不是冰冷无情的“Zero”，他只是一个想活着、挣扎得血肉模糊的可怜虫，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善意，也被践踏成泥。
一股强烈的委屈和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握着饼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粗糙的饼屑簌簌掉落在地。他垂下眼睑，试图掩饰那翻涌上来的脆弱，可微弱的、难以自控的哽咽还是从喉咙深处泄露出来。
极度的疲惫让他连崩溃都显得无声无息。他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倒下去。但他没有收回拿着饼子的手，反而更往前送了送，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笨拙又固执的执拗。只是，他没有再看萧凛宸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而是低着头，看向被萧凛宸死死护在身后的、那个惊恐又茫然的小小身影。
阿兰泰的身体还在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小脸冻得发青，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恐惧之下，是无法控制的、对于食物的本能渴望。他甚至忍不住舔了一下干裂发白的嘴唇。
祁行雪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他看着阿兰泰那本能舔唇的动作，心尖像是被最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所有的委屈、酸楚、被嫌弃的崩塌感，都在这一瞥中被压了下去。
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悲悯取代了所有情绪。
他伸出另一只冻得同样僵硬、伤痕累累的手，不再试图递给充满敌意的萧凛宸，而是极其缓慢地、轻轻地，将那两块更小的、同样粗糙冰冷的饼子，放在了萧凛宸脚前一步之遥的，用衣袖小心翼翼擦过的石头上，就在阿兰泰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然后，他用尽全力向后挪动身体，拉开与两个孩子之间的距离，直到后背再次抵上冰冷的墙壁。仿佛那个角落才是他唯一安心的地方。
他把手里剩下的那小块几乎看不出来的饼屑塞进嘴里，坚硬的饼子在嘴里像含了块冰，几乎无法咀嚼，只能勉强用唾液湿润，一点点地、艰难地往下咽。喉咙被刮得生疼，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那该死异物的尖锐抵碰。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微微颤抖着，上面似乎凝结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无法言说的湿润寒意。
破庙里只剩下寒风灌入的呜咽声，以及从萧凛宸方向传来的，带着发泄般凶狠的、粗重喘息，还有……一阵细微的咀嚼声——那个小小的孩子，最终还是被饥饿本能打败，趁着萧凛宸不注意，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了一块饼子，正缩在神龛的阴影里，小口小口地，极为珍惜地啃咬着那块冰冷的救命之物。
祁行雪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被冰封的石像。只有那轻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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