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残存的热气。祁行雪靠着冰冷刺骨的泥塑残骸,裹紧了那件肮脏的粗麻布,只觉得身体正在一点点变成这破庙的一部分——冰冷、僵死、无人问津。
一夜的煎熬,腿骨断处的疼痛已从尖锐变得沉重而麻木,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闷闷的回响,撞在胸腔深处那片空洞里。喉咙里的异物感如常存在,提醒他这荒诞处境。
阿兰泰蜷在神龛的阴影里,手里还捏着一点饼屑,大概是舍不得吃完。萧凛宸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抱膝坐在稍远处,目光如冰,警惕地扫视着庙门口灰白的天光和祁行雪的身影,偶尔掠过阿兰泰时,才泄露出一点点被强行压抑的忧虑。庙里只有风声穿过断壁残垣发出的呜咽。
清晨清冷稀薄的阳光,没能带来多少暖意,反而映照出空气里悬浮的尘埃,如同一场缓慢的、无声的葬礼。祁行雪连支撑眼皮都觉得费力,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沉浮。
一阵突兀的马蹄声和轱辘碾过冻土的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死亡般的寂静。一辆半旧的青布油毡马车吱吱呀呀地停在破庙那塌了大半的院门前。赶车的是个面貌憨厚的中年汉子,马车帘子被一只带着个翠绿玉镯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妇人的脸。
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眉宇间带着寻常市井妇人少见的飒爽利落,穿着干净整齐的棉布袄裙,外面套着半旧但厚实的青色棉比甲。那双眼睛清亮,带着审视和好奇,径直投向破庙里。
“石头,瞧瞧这地方,真有够破的!”妇人声音带着一股爽脆劲儿,目光扫过断壁残垣,最后定格在蜷缩在角落的祁行雪三人身上。
赶车汉子应了一声:“林管事,这地方是镇上有名的凶庙,荒了好些年了。您非要绕近道……”
被称作林管事的妇人摆摆手打断他:“凶什么凶,青天白日的,况且……”她的目光落在祁行雪脸上,即便是苍白憔悴,污迹斑斑,狼狈不堪到极点,那过分清俊深邃的骨相轮廓却像幽暗中的玉石,难以被彻底掩盖。那双此刻垂闭着、睫毛浓密如羽的眼睫,在瘦削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无端透出一种惊心动魄却又脆弱易碎的残败美感。
林管事的眼神顿了一顿,划过一丝极细微的、并非男女之情的纯然惊艳——更像是看到一幅被毁的名画残卷时,对其底色惊叹又惋惜。随即目光便落到了他腿上那简易却渗出血迹的包扎,以及同样狼狈不堪的两个孩子身上。
“啧,可怜见的…”她低语了一声,翻身利落地下了马车,走向庙门。
她的脚步声立刻惊动了庙里紧绷的神经。萧凛宸像一头受惊的小兽猛地绷紧全身,几乎是弹了起来,下意识地将阿兰泰拽到身后,眼神凶狠地盯着走进来的陌生女人。
祁行雪也被惊动,费力地睁开眼。逆着门口的光线,他看不清来人的具体容貌,只看到一个干练模糊的女性轮廓,身上没有敌意,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管事”的劲儿。
“这位…小哥?”林管事在距离几步外停住,声音清晰直接,没有嫌弃,却也并非纯粹怜悯,带着点务实的态度,“看样子伤得不轻。怎么困在这里了?”她的目光扫过萧凛宸充满敌意的脸,又落在阿兰泰惊慌的小脸上,眉头微蹙:“还有这两个小的?”
祁行雪挣扎着想站起来,试了几次都徒劳,断腿无力地垂着。他张了张口,声音沙哑破碎:“路上…遭了强梁…逃命至此…”他避重就轻,用最模糊的说法解释了处境。他没有刻意卖惨,那份虚弱和疲惫是真实的,眼中沉静的疏离更是难以伪装。
林管事蹲下身,隔着一小段距离仔细看了看他的腿伤,眉头皱得更紧:“这得赶紧找人瞧啊,不然你这腿就废了!”她是个爽快人,没问更多细节,目光却不由地又在祁行雪脸上停驻了一瞬。狼狈中的那份底色,实在太容易勾起人的不忍。“这样,”她站起身,果断道,“我家主家在城外有处庄子,暂时缺人手打理牲口棚。你们三个,跟我走。你这腿伤,庄子上有治跌打的老手艺人,再熬下去没命了!两个小的跟着先过去,打打下手,好歹有口热饭吃,也比冻死在这儿强。不算工钱,供吃住,你看行不行?”
她的意思很明白:看你们可怜,尤其是你小子长得实在不忍心让他这么没了,给你们个暂时安身活命的地方。
祁行雪视角:这份援手来得突兀,却又如同溺水时的浮木。他本能地想要拒绝任何形式的依附,但他清楚自己的现状,带着两个惊弓之鸟般的半大孩子,拖着一条废腿,在这寒冬里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这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交换——他用自己和孩子们暂时的劳动力,换一个喘息和治疗的机会。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猜疑对方动机了,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他内心的孤傲。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多谢管事救命。”
萧凛宸视角:他目睹了整个过程。看到那个女人目光在祁行雪脸上停留的次数和时长,远超在其他人身上。心中那根名为警惕和排斥的弦立刻绷紧了。官狗的印记还在刺痛他的神经,此刻又来了个陌生的女人……虽然这女人看着确实帮了大忙,把快冻饿而死的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她那眼神……哼!果然,这些女人都只看一张脸吗?他抿紧了嘴唇,盯着祁行雪默认答应的样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在心底盘旋——既对未来的未知感到不安,又对那个女人探究的目光本能地排斥。
庄子上。土夯的围墙,宽阔的牲口棚飘散着混合了干草和牛马特有气味的温热气息。管事林娘子(祁行雪知道了她的名字)直接带他去了后院一间收拾得还算干净的杂物房隔壁的小间——原是堆放药材和工具的,临时清出一个小角落,铺了些干净干草。
一个满脸风霜、手指粗大的老药农被喊来,给祁行雪重新清理、接骨、上草药正骨。过程痛得祁行雪浑身冷汗,牙齿咬得死紧,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但他自始至终没哼一声,只有身体因剧痛而本能的微颤,更显得那张脸苍白脆弱到极致。
林娘子站在一旁看着,眼中是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却无意中注意到旁边角落里的那个倔强少年——萧凛宸,正抱着一小捆刚劈好的柴火,身体看似对着炉灶,余光却死死地钉在床上那个饱受痛苦的人脸上。那少年的眼神很怪,有残余的警惕和仇恨的底色,有担忧……甚至还有一丝隐约的,仿佛自己东西被人盯着的不爽?林娘子是过来人,又在庄子里阅人无数,心下不由哂笑:小兔崽子,人不大,心思倒不少。她摇摇头,没再多看,吩咐完药农仔细照看,又去安排阿兰泰的活计了。
日子在庄子上的生活简单枯燥却也安全踏实。祁行雪的恢复速度超出了老药农的预料,骨头正在顽强地愈合。他并非完全闲着,一旦能勉强撑着那根粗糙的树枝做的拐杖下地,他便开始在院子里走动。牲口棚成了他最常待的地方。他对那些牛、马、骡子有着一种奇异的亲和力。他能很安静地观察,听它们的呼吸、动作。有时棚里的母牛焦躁不安,旁人束手无策,他却能靠着一根随手找来的树枝轻轻拍打安抚,低沉而舒缓地哼唱几句无人能懂的音节,那牲畜竟能慢慢平静下来。他看得懂牛马眼神里的疲惫或是隐痛,会示意饲养员少加多少料,或者添些特定的青草。
庄子里有一头半大健骡,莫名地开始厌食,毛色也暗淡起来。庄上会看牲口的老把式看了几次,灌了几副健胃药也不见好。骡子的主人急得团团转。
一日午后,祁行雪慢慢踱到那骡子旁边,没有立刻碰它,只是静静站了许久,观察它无精打采的眼睛和偶尔甩头的动作。他慢慢绕到骡子侧后方,蹲下身(这个过程很艰难),极其小心地避开了骡子烦躁的蹄子能踢到的范围,凑近观察着骡子臀部的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凸起点。那骡子竟然罕见的没有暴起,只是有些不安地打了两个响鼻。
“石头哥,”祁行雪抬头,对着旁边正喂牛的年轻长工(也是当初赶车的石头)平静地说,“能麻烦您拿一盆温热些的盐水,再来些干净的布巾和一把小刀吗?开水烫过最好。还有…那堆晒干的刺头果(马齿苋),捣半碗汁来。”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石头愣了一下,看着祁行雪沉静的眼睛,又看看似乎真没那么暴躁了的骡子,应了一声就去准备了。旁边围观的人也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包括刚从库房回来,抱着一匹新布的林娘子。
祁行雪要的东西很快拿来。他先用温盐水小心地擦洗骡子臀部那个小凸点周围。骡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石头哥,帮我轻轻稳住它。”石头赶忙上前,按住骡颈。只见祁行雪用那块开水烫过的小刀尖(他动作很稳,与其说是切开,更像是轻轻地剜了一下),极其精准地挑破了那个小点——噗!一个黄豆大小、黄白腥臭的脓包被挤出!原来只是一处普通的皮脂腺化脓导致的深层皮囊炎,并非大病,但位置深且让骡子疼痛不适,导致厌食。
挤掉脓包后,祁行雪用干净的布沾了温盐水反复清洗干净那个小口子,然后敷上新鲜捣出的、有消炎作用的马齿苋汁。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手法稳定老练,和他虚弱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奇迹发生了。那骡子甩了甩尾,不到半个时辰,竟然主动凑近食槽开始吃料了!
围观的长工们都看呆了,啧啧称奇。赶骡来的那人更是千恩万谢。
林娘子抱着布匹站在人群外,目光深深地看着正被石头搀扶着慢慢站起的祁行雪。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落在他清瘦的侧脸和微微渗汗的额角,即使依旧苍白病弱,却莫名焕发着一种沉静的、令人信服的光芒。这份沉静中透出的本事,比她初时那张脸带来的惊艳,分量要重得多。
“祁行雪,”林娘子走了过来,声音里带着真正的赏识,“想不到你还有这手本事。正好,咱们庄上原本专门伺候牲畜的老王头,前两天伤了腰回老家养着去了,这差事正愁没人顶上。你……肯干不?不算府里奴才,就当聘你做个关兽医(专门负责牲口健康的帮手),管吃管住,有份月钱。活儿就你刚才做的这些,保着这些畜生别病,病了的给治好就成。只要你肯做,这屋子也归你用,怎么收拾都行,只要你能干动,没人来指使你。”
这个提议出乎意料的好。相对自由,有一技之长傍身,安身之所,而且明确了不是卖身的奴才,只是雇佣的“关兽医”。这是他能在当下获得的最好的出路了——真正靠自己的能力立足,而非仅靠一时的怜悯或一张脸。
祁行雪抬起眼帘,看向林娘子那双清亮务实的眼睛,微微颔首,那沉静的眼底第一次在她面前闪过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感激。他没有多言谢,只是再次清晰地应道:“好。”
角落里,劈完了柴正往炉膛添木的萧凛宸,看着祁行雪被众人围住、被管事赏识、被安排下正式差事的样子,抿紧了嘴唇。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刚刚抱过的新柴——那是他主动去劈的,没人安排。看着祁行雪依旧苍白的脸上多了点活气,看着林管事看祁行雪那欣赏的目光……他扭过头,用力把木柴塞进灶膛,火苗猛地蹿高,映亮了他眼底那片晦暗不明、难以言说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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