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温斯顿?”
月光透过一扇扇古老的窄高窗化成水,泼溅在三百年的旋转石阶上,银辉的光流沿着高差奔泻,泻下寂寞的塔楼,在温斯顿背后的阴影中放肆湍鸣。
裘利亚从顶层主卧的门廊里探出头,轻声唤着他。
温斯顿如梦初醒,强迫自己从浓雾一般的回忆中回到现实,然后抬起头映着月光,对裘利亚勉强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这就上去。”
那是一个齿轮机械传送装置,粗硬的轨道和裸露的发条还延续了蒸汽时代教堂钟楼的钢铁气质。温斯顿瘫痪以后无法攀登阶梯,城堡主楼安装了老式的栅栏门电梯,但塔楼的主卧因为空间有限且是旋转结构,便只装置了这样一套简陋的无动力器械,最开始的时候温斯顿甚至需要手动把传送台上的轮椅和自己一点一点地拉上塔楼。好在裘利亚搬来这里之后就请来电工帮他改成了省力的电动力系统。
主卧对面的小客厅里,裘利亚坐在沙发上等他。
温斯顿的轮椅安静地划过地面,他来到她面前,声音有些沙哑:“裘利亚……对不起。”
他眼前浮现出这些年来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快乐或不快乐的日子。他想起了她出没在城堡的每一个角落为他张罗改造的倩影,想起了那些美好得不似真实的夜晚,想起贝丝的出生和成长,想起了他们是如何在婚礼上许下了共度余生的誓言。
裘利亚的眼中也有泪光闪烁:“温斯顿……”
温斯顿的泪水却先涌出了眼眶。在这样的时刻,他多么想要站起身去牵住她的手,真挚地跪倒在她的面前,但他残废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分毫。他只能坐在轮椅里绝望地看着她,任由鲜红的泪水在他脸上流淌:“裘利亚,我同意离婚。”
裘利亚愣住了。
温斯顿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哽咽着:“我会在法庭上为聿修作证,让他免受牢狱之苦。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裘利亚的心中五味杂陈:“温斯顿——”
温斯顿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然后吃力地从轮椅上抬起手来,向她伸过去:“裘利亚,能再抱抱我么?”
裘利亚把温斯顿冰凉的手轻轻抚在自己脸上。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回忆他们曾经所有的过往。
“我爱你……”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他虚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呼吸战栗,嘴唇发紫,感觉那颗心脏都快要停止了跳动:“你说的没错裘利亚……贝丝是个正常的孩子,她应该有好的家庭环境,应该去幼儿园有正常的社交,她不应该像我一样永远烂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城堡里……她应得的,我给不了……”
裘利亚不忍:“别这样说,温斯顿,你是个好父亲,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贝丝……”
他悲痛地摇摇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我对不起你们……裘利亚。我们离婚,明天我让律师过来拟文件,你带着贝丝走吧……”
裘利亚握着他缠满纱布的双手,怜惜地望着他鲜红无助的双眼:“温斯顿你现在太虚弱了,我们先不谈这些了好么?你需要休息。”
他哽塞不已,赤红的血泪从他红玛瑙一样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可是我不想再拖累你们了……是我错了,我不该逼你……”
裘利亚替他擦掉泪水,摇头:“你没有拖累我和贝丝,温斯顿,你受伤了,你应该去休息,等你好点儿了我们再聊。”
温斯顿没有说话,他闭上眼睛,泪水仍然在他瘦削的脸上流淌。他的身体哆哆嗦嗦,哭泣急促而微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慢慢蜷缩进轮椅里。
裘利亚轻轻地拍着温斯顿的后背。
温斯顿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缓慢,脸上不再有痛苦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松和宁静。他就这样睡着了,像一只疲惫的鸟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休息的巢穴。
他睡着,头靠在裘利亚的肩膀上,呼吸平稳而舒缓,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睫毛颤动着,仿佛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他的双手仍然紧紧地握着裘利亚的手,仿似想要抓住最后那一丝温暖。
在梦里,他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天。漫天大雪纷飞,婚礼前的晚上他独自来到白崖城堡后山上那座尘封百年的礼拜堂,滑下轮椅,趴行至曼德斯五芒星前,跪伏在满布玫瑰棘茨的圣台之下,含泪默诵但以理书九卷十八节,向全视之眼以爱的罪名乞求撒旦降罪于己,好以一切慈悲涂抹罪人之所爱。婚礼当日,她在红毯那头被她的父亲牵着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她手捧玫瑰,轻纱拂面,低头微笑地凝视着他。他坐在深红色的轮椅里,颤抖着欣喜地向她伸出双手,她便大笑着飞扑而来,穿着洁白的婚纱落进了他的怀里。他们在巨大的玫瑰十字前交换戒指,许下誓言——他发誓,他会用自己全部的爱,爱她、守护她,直至他生命最后一息。
翌日,裘利亚从床上醒来,发现身边的温斯顿已经不见了。她掀开床幔,看了看墙角立着的古董摆钟发现居然已经睡到晌午了,自己竟连礼拜堂上的晨祷钟都没听到。
女仆梅尔沙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床边伺候裘利亚起床:“早上好,夫人。”
“早上好,梅尔沙。公爵殿下呢?”裘利亚一边换衣服一边拿起手机查信息。
梅尔沙恭敬地回答:“殿下比夫人您起得早了些,已经用完早餐。现在正在庭院里和伊丽莎白小姐玩。”
裘利亚光着脚走下床来到窗边,掀起窗幔一角。今天正好是个阴天,楼下庭院里一大一小正躺在草坪上玩闹,草丛里摊着一堆小女孩儿的洋娃娃和头花发卡。温斯顿脖子上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平躺着,胸口坐着小小一只的贝丝。贝丝正伸着小手往他头上戴自己的蝴蝶结,而温斯顿的头上、身上早已缀满了她的花花和发卡。温斯顿眯眼大笑着,嗓音低沉嘶哑,开心得像个半大的孩子。
裘利亚忍不住也轻笑起来。
裘利亚梳洗完毕下楼来到庭院。温斯顿正躺着被贝丝用卡通小梳子给自己梳头,浅金色的发丝间还戴着粉色小发夹,他扭头看到裘利亚,温柔地笑了:“裘利亚,快来救我……”
贝丝看到裘利亚来了高兴地站了起来,伸开双臂东倒西歪地朝裘利亚跑过去:“妈咪!”
裘利亚蹲下来,张开怀抱接住贝丝。贝丝便把脸埋进裘利亚的颈窝里拱来拱去。
“贝丝今天真漂亮,妈咪想死你了。”
温斯顿也挣扎着坐起身来,他笨拙地用手半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大幅度的体位变化令他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这是瘫痪以后交感神经受损带来的后遗症。他难受地扶着额头,微卷的金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傻笑,脖子上、手上的绷带上缀满了贝丝的卡通发饰。
贝丝有着同温斯顿一模一样的红眼睛,嘴唇鲜红,皮肤粉白,小小一只已经是个粉雕玉砌的小美人了。裘利亚低下头,在女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香吻。
贝丝却伸着肉肉的小短指头指了指温斯顿:“爸爸也要亲亲!”
温斯顿闻言有些尴尬地对迟疑了一下的裘利亚笑了笑,他撑着手臂凑过去在贝丝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故意说:“喏,贝丝现在也有爸爸的亲亲了。”
“唔......我不是要......”
不等女儿嗫嚅着说完,温斯顿已经抬起头对裘利亚转移了话题:“你刚醒还没吃东西吧?我让厨房给你留了吃的在东客厅,你带贝丝过去吧。”
裘利亚点点头,拉起贝丝的小手却没急着走,而是牵起她的手给温斯顿拿掉头上、身上的玩具发饰:“贝丝,爸爸是男孩子,你的这些小发卡是女孩子用的,下次不要再给爸爸戴这些小花了知道么?来,我们一起帮爸爸摘下来。”
贝丝乖乖点点头,伸手取下温斯顿头上一朵粉色的蝴蝶结。
温斯顿身上穿着他惯常老派的衬衫长裤,维多利亚时代的素邹缎带丝软地绾出花结领,领口端正地固定着玫瑰十字家纹的领扣,落肩泡袖的设计在袖口和门襟抽出层层叠叠的荷叶边,极度的华丽和精致。但是现在他的头发上挂满了卡通玩具,素净的衬衫上也都是五颜六色的小卡子,样子看起来又滑稽又可怜。温斯顿只是怜爱地笑看着女儿,眼里满是爱意,他伸出缠满纱布的手轻轻抚摸着贝丝柔软顺滑的金色卷发:“没关系贝丝,爸爸喜欢你的发卡。”
贝丝向温斯顿伸出粉嫩的小手臂在空中挥舞:“抱抱!”
于是温斯顿便笑着把贝丝抱到怀里,双手温柔地护着女儿的后脑勺和背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低头吻了吻她的小脸蛋。
贝丝用她那同是红宝石般的眼睛笑嘻嘻地望着他,小手摸摸温斯顿缠满纱布的脖子,一丝殷红的血色渗出,贝丝摘下自己头上的小花别在渗血的位置:“爸爸流血了,戴上我的花花爸爸就不疼了。”
温斯顿的眼眶红了,他把贝丝搂在怀里,久久吻着她那柔嫩的脸颊,闷在女儿肤间的嗓音充满了浓浓的眷恋:“谢谢宝贝。”
裘利亚摸摸贝丝的小脑袋:“那好吧,爸爸还有重要的事要处理,只能留这一个花花,知道了么?”
贝丝点点头,用她那双漂亮的红眼睛看着裘利亚:“嗯!”
裘利亚也吻了一下贝丝的脸蛋,将她轻轻放下。小贝丝便跑开去找她的洋娃娃了。
裘利亚走到温斯顿身边,帮他摘下其他的小花卡子。
“我看到斯迪克特在客厅等你。你在医院躺了这几天,又积了好多事吧?”
斯迪克特是菲洛普的法律顾问兼董事会秘书长。
温斯顿点点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好,我现在过去。你带贝丝去用餐吧。”
裘利亚颔首,帮温斯顿推过来他的轮椅。
“谢谢。”
温斯顿艰难地撑着双臂拖着瘫痪无力的双腿拽着扶手爬上轮椅。这些年他的双腿废用已经十分瘦弱,长长地拖在草地上,仔细看地话,与他健壮的上身相比显得有些突兀。他的脚踝卡在轮椅踏板边沿,由于细瘦的脚上没什么肌肉和脂肪剩余,他的一只皮鞋被蹭了下来掉在踏板底下,露出那只瘫软无力萎缩变形的长脚,无助地半掉在地上。
裘利亚蹲下来捡起那只掉落的皮鞋,轻轻握住了温斯顿的小腿。温斯顿这才看到自己的一只脚被蹭掉了鞋,身体一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的脚踝处因为长期坐轮椅缺乏运动已经细瘦到裤管都空空荡荡的了。温斯顿下意识想收回自己的脚,可那只病脚也不过只是微不足道地挛缩了一下,力道微弱得甚至没被她察觉出来。裘利亚准备将鞋套回他的脚,手里那只考究的皮鞋却已经被他抽走了。
温斯顿握着鞋子,没有看她,轻声说:“没事的......我自己来吧。”
裘利亚愣了一下,低头发现那只脚上黑色的袜子下鼓鼓囊囊,便先一步将袜子拉下来查看。只见温斯顿脚背上包着厚厚的纱布,一点殷红微微渗出。那是那晚他的脚背掉在地上被玻璃渣子划伤的部位。他的脚又瘦又长,薄薄的半透明皮肤阴冷发青,紧贴在骨骼上,肌肉萎缩,脚趾蜷缩着无力垂下,丝毫无法动弹,像是一截阴森的尸骨。
这时贝丝正好抱着她的洋娃娃跑过来,裘利亚连忙抱起贝丝站起来。贝丝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红眼睛看着温斯顿的脚,疑惑地叫道:“爸爸的脚也流血了!”
温斯顿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他脸色惨白,迅速给脚套上袜子,握着自己的脚踝有些粗鲁地把脚塞进皮鞋里放回踏板。他喉头干涩,坐起身朝贝丝安慰地勉强笑道:“爸爸没事,你快陪妈妈去吃饭吧,乖。”
虽然对面前发生的一切很是疑惑,但看到爸爸又坐上了那个看起来很是威风凛凛的轮车,贝丝便兴奋地在裘利亚怀里蹬着两条小肉腿伸出双手要去找爸爸:“爸爸抱我!我也要坐小车!”
温斯顿看向女儿,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他伸出手臂用力接过贝丝,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怜爱地亲亲她粉嘟嘟的小脸:“好,爸爸抱!”
贝丝兴奋极了,她笑得眉眼弯弯,抓着温斯顿的手臂摇晃:“爸爸,我们出发!”
温斯顿配合着女儿摇晃轮椅,木质的椅身发出嘎吱嘎吱欢快的声音。温斯顿一手被贝丝抱着,另一只手转动轮椅,轮椅歪歪扭扭走不直。温斯顿有些无奈,可又舍不得拂开女儿的小手,有些抱歉地对怀里的女儿无奈地笑起来。
贝丝兴奋地在温斯顿怀里扭来扭去,娇嫩的小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发出咯咯的笑声,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你真笨,路都走不直,你真笨!”
温斯顿的笑容里歉意更深了:“对不起宝贝,爸爸太笨了,走不好路,也照顾不好你,贝丝,爸爸真是太笨了......”
裘利亚看着这样的温斯顿心里说不上来的难过,走到他身后帮他推起轮椅。
“你抱着贝丝,我来推你。”
温斯顿先是愣了一下,他意外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透亮的眼底有绯红的暗涌。他渐渐弯起眉眼,然后点点头,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他抱紧怀里的女儿,低下头在她头顶上深深地落下一吻。
婚后这些年,裘利亚几乎没有给温斯顿推过轮椅。
如今裘利亚推着温斯顿走在庭院静谧的甬道上,垂眼望着他宽宽的肩膀和他肩膀上贝丝露出的一双红玛瑙的大眼睛,觉得内心很温暖。她伸手摸了摸贝丝毛茸茸的小脑袋,又轻轻抚过温斯顿金色柔软的卷发。
温斯顿坐在轮椅里,云层里透出的一丝浅浅的阳光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映出淡淡的金色光辉。他宝石一般的红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前方的甬道,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
西客厅里。
温斯顿坐在轮椅上,沙发前的斯迪克特正在安排这几天堆积下来需要签字的文件。
温斯顿脖子上缠着白色的纱布,渗血的地方别着一朵贝丝送给他的小花,他有些出神地看着斯迪克特背后窗外的城堡庭院大门开启,一辆鲜红的跑车很快驶下山去,远远消失在重重山峦之间。
那是裘利亚。
就像那些婚后的无数个早晨,她自己用完早餐离开城堡进城,把他和贝丝留在这里。
斯迪克特发现了温斯顿的心不在焉,他停下了讲话,疑惑地看向温斯顿:“殿下?”
温斯顿回过神来,他转向斯迪克特,眼神有些迷茫:“罗斯,你认识州检的聿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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