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太阳出来了,城堡外艳阳高照。
金碧辉煌的餐厅里空荡荡的,显得异常沉闷,一整排高窗被厚厚的床幔遮得密不透风,温暖的阳光被挡在窗外,来自中世纪的水晶吊灯改了电力系统,高悬在绘满血族祖先跪拜撒旦的穹顶上,发出阴森可怖的光芒。轮椅上的温斯顿孤零零地坐在冰冷长桌的一头,面前高高低低地摆满了各式黄金的餐具和水晶酒杯,像他的身体一样没有温度。
因为是纯血的吸血鬼,温斯顿苍白的皮肤无法经受强阳光的曝晒,红色瞳孔的眼睛也会被灼伤,只有阴天和夜晚他才敢出门。但他的女儿伊丽莎白因为有一半母亲裘利亚毓灵族的血统,让她可以像人类一样在阳光下自由生活,因此每当屋外丽日当空,他就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女儿留在阳光明媚的东客厅露台用餐,而自己则一个人躲进这间冷冰冰的宴会厅里。
裘利亚大多数时候陪着贝丝,只偶尔才进到这间沉闷的屋子里与他共进午餐。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吃午餐了。自从那晚他撞见她和聿修一同从酒店房间走出来,他又急又气,当晚就在她面前犯了病。他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他恨自己的无能和难堪,对她发了好大的脾气砸碎很多家里的东西。她被他吓得好久不回家,也不和他说话。即便是上次,她也只是留在阳光下陪贝丝吃午餐,没有再来这个阴森森的地方看过他一眼。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残废的双腿和伤痕累累的双手,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华丽笼子里的一只苍老的妖怪。
温斯顿突然生出一种抽离感,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被流放到了真空的永夜。
裘利亚总是很忙的,她喜欢抛头露面,八面玲珑,有自己醉心的事业。而他却因为血族的身份和身体的残疾,从来都不太愿意出门见人。他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了谁,他也不想知道,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他就不是被丢下的。这样一想,原来她说她一直在考虑离婚,确也理所应当——她是会发光的自由灵魂。
温斯顿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红眸在昏暗的灯火下不住颤动,盯着边位上摆好的高背椅和一副簇新的餐具发着呆,喃喃自语:“今天她会来么?”他想了想,摸索到前胸的衣襟内侧,迟疑了一下,掏出一只白色的药瓶握在手里,他犹豫着,倒出一粒药片就水服下。
药的苦味刺激得他抽紧脖子,苍白的脸色瞬间泛出青紫。但那粒药就像是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宴会厅的大门在寂静中被敲响,火种降临渊薮,裘利亚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条款式很新的桑蚕丝连身裙,色泽纯净的布料泛着丝软的光华在腰前一侧抽出一朵别致的绢褶,无袖的双臂大方地秀出健康莹润的肌肉线条,那些松弛张开的毛孔继承了主人天然的意志,自由汲取着室外灿烂的阳光,在城堡阴冷的空气中凝结,幻化出令温斯顿感到陌生的温润气息。
温斯顿想,这大概就是图书室里堆放了百年的典籍中提到过的那来自米斯巴圣地为生命带来丰饶的夏日暑气。她的美蕴蓄在丰盛里,自信又潇洒,耀眼得令从未见过太阳的他丝毫无法挪开视线。
裘利亚对他微微一笑:“午安,温斯顿。”
温斯顿不可思议地看着裘利亚,目光一路追随着她,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他才恍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下意识想要起身为她拉椅子,瞬间失重的眩晕感将他一秒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备餐室走出的佩里已经来到桌前为裘利亚拉开了餐椅。
“午安,裘利亚。”
温斯顿努力从僵硬的脸上挤出笑容,脖子上还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在那一个想要起身的刹那之后,贝丝为他佩戴的卡通小花下似乎又渗出了更多的殷红。
裘利亚在他身边坐下,一边铺好餐巾一边说:“等很久了?”
温斯顿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他强作镇定,强迫自己把目光从裘利亚身上移开:“没……没有多久。”然后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赶紧补充道:“贝丝在东客厅露台......”
“我知道,”裘利亚对他了然一笑,“我刚从东客厅回来。她早晨闹着要吃三颗坚果的榛子蛋糕,我上午就去了一趟镇上。刚才把蛋糕交给了贝克夫人,所以才晚了。你不必等我的。”贝克夫人是贝丝的保姆。
——她今天没有去丹顿。她回来了。而且没有留在东客厅,而是来陪他。
温斯顿有点儿恍惚地想着这一串事情,又想到早上她为他推轮椅时从自己背后升起的那种温暖馨香的气息,觉得自己好像还昏迷在遥远的梦里。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叫醒自己,可又明白醒梦会在入睡时破碎,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他其实没有等她,因为从始至终他就明白,她不曾,也不会,再到来。
“其实......让马丁先生去买就好了,你不必自己去跑一趟。”马丁是城堡的专职司机。
——她很忙,他不想自己和贝丝成为她的拖累。
裘利亚摇摇头,狡黠一笑:“贝丝是因为上次我带她去三颗坚果的时候爱上那里的榛子蛋糕的。她非常喜欢那上面一个丑丑的小狐狸,没有那只狐狸她就嫌不好吃,但其实那是我第一次买的时候在自选台用客用奶油随便挤的一个造型——所以后来每次买我都不得不亲自去给她挤一只丑丑的小狐狸。”
温斯顿听得入迷,眼前浮现出裘利亚认真挤奶油的样子,想象她长长的睫毛在和煦的阳光下长出金色的羽翅,浑身散发着爱与专注的光芒。他只是这样想着,就已经觉得自己好像也沐浴到了那一刻的温暖。
“裘利亚,贝丝真幸运,能有你来当她的母亲。”他微颤的声线里夹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喜悦。
“她是很幸运。”裘利亚自豪地颔首,然后忽然握住他凉冰冰的手,语气毋庸置疑,“还有你来做她的父亲。”
温斯顿赤目微张,呆呆地望着自己被握住的手,他感觉得到她掌心的温度,才有了一点暖意的心窝里却泛起一阵酸涩。他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勉强挤出一丝淡笑,把手藏到桌下的腿上,紧紧握成拳,好似要抓住她掌心留在里面的最后一丝温度。
“我约了史蒂芬,他下午就会过来帮我们......”史蒂夫是温斯顿的私人律师。
“温斯顿。”裘利亚打断他,明亮的蓝眼中难得有了请求的意味。
温斯顿见状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抿了抿唇,越发挺直背脊,换上温和的笑容。她难得来陪他,他想表现的好一点。
“你愿意来和我一起用餐,我好高兴。”
裘利亚微笑着点了点头。面前的温斯顿漂亮的红眼睛闪烁着光彩,态度诚恳得像个信徒。修长的脖子上被紧紧缠绕的纱布裹出颈侧笔直削长的肌肉线条,贝丝给他戴上的小花卡子随着喉结的起伏微微颤动,倒使他阴森沉郁的气质显出一丝乖巧。她温柔地伸手去摸他脸上细小的血口子已经结痂了,轻声说:“好好吃饭,你都瘦了。”
温斯顿一愣,呼吸停滞了一秒,下一秒又浅浅地吐出一口气。
“嗯,好。”
裘利亚莞尔,指尖摁下了开餐铃。
佩里一道又一道地换着菜式。两个人一盘接一盘地沉默地用着餐食。
温斯顿慢慢吃着自己盘子里食物,时不时偷偷抬眼去看一下低头吃饭的裘利亚。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邀请她来城堡里用餐,也是这间宴会厅,也是这张长桌。他坐在这一头,裘利亚坐在那一头,菜式一道一道地换,他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一直沉默着。直到一餐饭快结束,长桌那头的裘利亚终于皱着眉问他:“我们......一定要坐这么远吃饭么?我想和你说话。”
他呆呆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不这样,还可以怎样?
从小,他的父亲母亲就是这样的,他们去世以后这张桌上就只坐着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喜欢的人在餐桌上轻松地聊天,更不明白裘利亚的疑惑。他茫然地张了张嘴,又害怕说出奇怪的话来,他不想他喜欢的人觉得自己是个无趣又古怪的人。
那时,正当温斯顿发愣的时候裘利亚突然挺直了身板朗声说:“温斯顿,我们坐近点儿吧!”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抱起身后异常笨重的哥特式高背餐椅,连拖带拽摇摇摆摆地从长餐桌的那头拖到他身边,然后又一股脑儿捧起她吃了一半的餐盘和酒杯摊到他旁边的桌面上。裘利亚一屁股坐下来满意地拍拍他冰冷瘦长的手背,对他眯眼一笑:“温斯顿!我终于看清你的脸了,我们开始聊天吧!”
坐在他身边的裘利亚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山下的故事和八卦,逗得他忍不住开心地笑出声来。她身上的暖香气息隔着他们之间窄窄的距离阵阵袭来。温斯顿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空气变得很暖,食物也变得好吃了。他终于不再害怕让她听到自己低哑突兀的笑声。
从此裘利亚再也没有坐到过餐桌的那一头,她就坐在他身边,近得能触摸到被她温暖的空气、能嗅到她薰衣草味道的体香,近到——能看得清她明蓝色的双眼中活生生的他自己。
深深地陷入在回忆中,温斯顿痴痴地呆望着面前的裘利亚。她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他,却没想正望进温斯顿水光颤动的红眸里,那眼神仿佛能直直穿透她的内心。
“怎么了?”
温斯顿慌乱地低下头去,用有些发抖的声音说道:“没、没什么。”
意识到温斯顿的回避,裘利亚无声地叹了口气。
顺着他失神的目光,裘利亚看到他餐盘里剩下的几根小胡萝卜,转而有些无奈地笑道:“怎么又挑食了?“
温斯顿不喜欢吃胡萝卜,她发现他常常把胡萝卜剩在餐盘里。
温斯顿愣了一下,方才发现堆在自己盘子边上的几根胡萝卜,瞬间紧张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裘利亚:“没有、没有挑食……”随即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立即拿起叉子一根接一根地吃掉了盘子里的胡萝卜。
裘利亚被温斯顿可爱到了,笑着摇摇头。
温斯顿看到裘利亚笑了,他也不由自己地跟着弯起嘴角。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让她开心的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