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的第三日,肆虐了近一个月的暴雪,终于停了。
天空呈现出一种高远而清冷的湛蓝色,太阳惨白无力地挂着,它的光芒被地上的皑皑白雪反射,晃得人睁不开眼,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凛冽的寒风依旧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山林里的一切,都被冻得结结实实,坚硬如铁。
路并没有因为雪停而变得好走。厚厚的积雪下面,是凹凸不平的冻土和尖利的岩石,一脚踩错,就有可能崴伤脚踝。没有了新雪的覆盖,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映照成一片刺眼的、令人晕眩的纯白。长时间在这样的雪地里行进,一些士兵的眼睛开始出现问题,他们不停地流泪,看东西变得模糊,甚至出现了重影。这是雪盲的初期症状,一种山里人熟悉,但这些军士却感到陌生的折磨。
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洞前停下,准备稍作休整。
“他娘的!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一名士兵一边往火堆里扔着柴火,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骂骂咧咧。
“可不是嘛,冻得老子的骨头都快断了。也不知道还要找多久。”另一人附和着,将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凑到火边烤着。
抱怨声在队伍里此起彼伏,士兵们围着篝火,疲惫地抱怨着天气和这无休止的搜寻。黄队正没有制止,他知道手下们需要宣泄。他的脸色同样阴沉,目光不时地扫向山谷深处,显然也对这毫无进展的搜寻失去了耐心。
阿禾没有凑过去。她独自一人坐在山洞口的一块岩石上,离篝火不远不近,既能感受到一丝暖意,又将自己与那些士兵隔离开来。她小口地啃着怀里揣着的、已经冻得邦邦硬的杂粮饼,目光有些失神地望着洞壁。
这里是一个很普通的山洞,潮湿、阴冷,石壁上挂着冰棱,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痕迹。她只是凭着经验,判断这里可以暂时躲避风寒,才带队伍过来休整。
她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这两天发现的线索,试图将它们串联起来,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父亲……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那个所谓的贵人,又和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她的视线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洞壁上逡巡。突然,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靠近洞顶、一处极不显眼的石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小小的暗影。若非她从小就习惯了在各种光线下辨认石缝里的草药和苔藓,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它。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装作被风吹得冷,朝山洞更深处走了几步,让自己处于士兵们视线的死角。然后,她踩着一块凸起的岩石,用尽全力伸长手臂,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东西从石缝里勾了出来。
那东西一入手,冰冷坚硬。
阿禾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摊开手掌。
那是一枚用最常见的青石打磨成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石片。石片的形状很不规则,但它的中央,却用更尖锐的利器,刻下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三道平行的、长短不一的划痕。
在别人眼中,这或许只是一块无意义的、被划过的碎石。
但在看到这个符号的瞬间,阿禾的呼吸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
这不是别人留下的记号。
这是她父亲简大山,和村里几个最要好的猎户之间,才懂的暗号!
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父亲教她辨认方向时说过,三道平行的划痕,代表着“危险”和“示警”。而这三道划痕长短不一,最短的那道在最上面,这代表着——“危险来自上方”。
“上方……”
阿禾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洞顶,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对,山洞里的“上方”,指的不是洞顶,而是……
她猛地转身,望向山洞外。这个山洞,位于整个山谷的半山腰。它的“上方”,指的正是他们刚刚经过的、更高处的那片山崖!
父亲他们,是在这里遇到了危险,危险来自于山崖之上!
而且,他们没有选择往山谷外逃,而是将警告的记号留在了这里,说明他们和那个贵人一样,也选择了继续往深山里去!
阿禾紧紧地攥住那枚冰冷的石片,石头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她终于找到了,找到了第一把能解开真相的、真正属于她的钥匙。
她将石片无声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藏好。然后,她转身走回洞口,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和失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她的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知道,父亲他们留下的线索,绝不止这一处。她要做的,就是在带领这群人寻找贵人的同时,找到更多父亲留下的、只有她能看懂的“引路符”。
队伍在山洞里休整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士兵们围着篝火,默默地啃着冻硬的干粮,偶尔低声交谈。
阿禾独自坐在洞口,将那枚冰冷的石片在掌心里紧紧攥着。石头的棱角硌着她的皮肉,那份刺痛却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
父亲他们的示警——“危险来自上方”,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中的迷雾。
贵人的走失……父亲他们遇难的山崖……
那个山崖顶,就是一切的关键。
她必须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内心的波澜,站起身,走到了正在对着一幅简陋舆图沉思的黄队正面前。
“官爷。”
黄队正抬起头:“何事?”
“官爷,民女在想,咱们这般搜寻,恐怕……有些太慢了。”阿禾的语气带着一丝为贵人安危而悬心的焦切。
这句话立刻吸引了黄队正和周围几名士兵的注意。
“我们之前的路数没有错,”阿禾微微垂眸,以示恭敬,“那位贵人确实是一路往深山里去的,沿途的痕迹便是明证。我们追的方向,是对的。”
她蹲下身,用一根枯枝在雪地上画出一条蜿蜒的线。
“但如此一来,便好比是一步一趋。他走一步,我们方能跟一步。”她的语气变得凝重,“可他身负伤势,又在此冰天雪地之中,时刻都有性命之忧。每拖延一刻,他的生机便流逝一分。我们不能再这般被动地跟下去了,我们需得想法子,赶到他前头去!”
“赶到他前头?”黄队正皱起了眉,“如何赶?”
“料其所往!”阿禾说出了四个字,掷地有声。
她看着黄队正,用一种属于猎人的、笃定的口吻分析道:“一个受伤的人,在山里求生,绝不会漫无目的地乱闯,那与寻死无异。他一定会本能地去寻那最能活命的地方。譬如,能遮风挡雨的巨岩下、有活水流淌的溪涧边,或是那背风向阳的山坡。”
“这片山脉的走势,民女自小熟稔于心。”她用树枝在雪地舆图上,朝着他们前进的方向虚点了几下,“贵人的路数都是有方向的,虽有凌乱,却目的明确。”
她顿了顿,却闭口不谈一个身居高堂的贵人为何会如此熟悉山间的地形。她心底略有猜测,眼底藏着精光,嘴上却道:“往此去十里,合乎此理的地方有三处。可我们不知他会择何处而往,若一一寻访,只怕……为时晚矣。”
看到黄队正被她的思路吸引,阿禾终于抛出了她的真正目的。
“所以,我们必须回头!”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回到我们出发的那个山崖!那里一定有他做出所有计较的线索。”
“贵人在山崖顶上,定下了往深山走的念头。彼时彼刻,他心中必然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去处。我们须得回到那里,以他的眼,观他的路,才能洞察其心意!”
她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黄队正,语气愈发急切:
“回到崖顶,或许能发现我们之前忽视的细节。唯有勘破他最终的所往,我们才能分兵几路,提前去……去接应他!”
她说得自然又合理。
“官爷,我们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一般只顾着追了。须得去那源头看看,弄清楚方向,如此,才能更快地找到贵人,不负校尉使命。”
黄队正有些犹豫,顺着阿禾的思路思索着。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丫头说得有道理。他们确实一直处在被动的局面,如果能有新的发现,赶在前面去,或许能瓮中捉鳖一回。只是……他皱着眉,死死盯着阿禾,战士的直觉让他觉着这丫头有些不对。
阿禾心中一跳,她连忙开口:“而且,我们不需要全队都回去。官爷你可以派一两个身手最敏捷的弟兄,带上我,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山崖。你们可以继续在这里休整,恢复体力,也可以往前继续搜寻。”
“如果我们在山崖顶上真的有发现,那之后的路就好走很多了。如果没有发现,我们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这样最稳妥,也最节省大家的体力。”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黄队正看着眼前这个聪慧的少女,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这个小丫头的思路显然更周全。
“好。”他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对着身后两名最信任的士兵使了个眼色,“你们两个,跟她去。有任何发现,即刻回报!若有敌袭……”他语气低沉,意有所指,“格杀勿论!”
“是!”
阿禾颤了颤眼睫,手里紧紧攥着石块,心底却生出无边的勇气。
爹爹……再等等孩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