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难行,又是回头路,但阿禾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快了几分。她像一头不知疲倦的母狼,心里憋着一口气,奔走在雪林之间,身后那两名精锐士兵竟也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勉强跟上。
他们不再言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那两名士兵看着阿禾单薄却矫健的背影,心中暗自咋舌,再也不敢有丝毫轻视。
奔走一日,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回到了那处陡峭的山崖之下。
“官爷,就是这里。”阿禾指着高耸的山崖,“我们得上去。”
其中一名较为年长的士兵从背上解下绳索,干脆地说道:“我们跟你一起上去。”他们自然不会让她独自行动。
阿禾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士兵将绳索一端的铁爪用力甩出,牢牢地卡在岩石缝隙中。三人借着绳索,很快便登上了崖顶。
崖顶,是一片更为开阔的平台,风也更大,刮得人脸生疼。这里的雪因为地势高,融化得更快,露出了下面被冰封的、暗褐色的冻土和岩石。
也露出了更多被积雪掩盖的细节。
阿禾的心,在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便沉了下去。她敏锐的嗅到了寒风里夹杂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被风雪稀释了无数遍的血腥与铁锈的味道。
山崖上,两双鹰隼般的眼睛,正一左一右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没有立刻四处走动,而是先站在崖边,迎着烈风,眯起眼望向远处连绵的山脉,像一个真正的向导在判断地势。她的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姿态让身后的士兵无法看清她完整的表情。
“官爷,你们看,”她指着远处几道山脉的交汇处,“如果那位贵人想找地方躲,穿过我们现在追踪的这条山谷,那边的
几处背风山坳都是好去处。我们得四处找找,贵人有没有留下什么讯息,或是行动的痕迹。”
两个官兵点了点头,其中一人四处搜寻起来,年长的士兵则寸步不离的跟着阿禾。
阿禾开始缓缓地踱步,目光扫过地面,看似在寻找石堆或刻痕。当她走到几棵长相扭曲的松树旁时,她停下了脚步,脚尖在雪地里看似无意地蹭了蹭——那里,雪层之下,有一片被压实了的、属于父亲脚印的轮廓。
那就是爹爹的脚印。
阿禾低着头,眼眶瞬间通红。
阿禾从小一步一步踩着爹爹的脚印长大的,她怎会认不出自己阿爹的脚印。
“奇怪,”她没有看脚下,而是伸手指着树干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劈砍痕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这里的树,像是被利器砍过。可这砍得乱七八糟,既不像伐木,也不像开路。倒像是……”她皱起眉,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像什么?”年长的官兵下意识地问道。
“像是我爹说过的,两头成了精的熊瞎子争地盘的时候,会用爪子和牙齿在树上乱抓乱挠,互相示威。你们看这力道,深的能见木芯,浅的只划破树皮,不是野兽又是什么?”她给出了一个山里人才能想到的解释,巧妙地将兵器的痕迹,偷换概念成了野兽的痕迹。
两名士兵对视一眼,他们虽是精锐,但对深山里的门道一窍不通。阿禾的解释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又带着一种属于山野的、不容置喙的逻辑。他们将信将疑,但无法反驳。
她继续往前走,在一块巨岩的背风侧,她发现了一小摊被稀释得如同泥浆一般的面糊。阿禾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将目光定在岩壁的一抹绿色之上。
“咦?”她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走了过去,蹲下身仔细端详,“真奇怪,这么冷的天,这里的苔藓居然还是活的。”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着那丛苔藓,姿态天真而好奇。
而就在她蹲下的这一瞬间,她的身子巧妙的遮住了那块泥浆。她低着头,清楚地看到了岩石脚下那片被雪水融化的面浆。她俯下身,像是要去轻嗅这冬日里难得的绿色。手指却飞快地一沾,她佯装揉鼻。那股混杂着麦面和香菇的清甜气息,隔着风雪也钻进了她的鼻孔。
是肉饼的味道。她和娘亲手做的,香菇肉饼的味道。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摸着苔藓,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石壁里。但她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保持着对那丛“不死苔藓”的好奇。
“山里怪事多得很。”年轻的官兵不以为意地说道。
阿禾笑笑,没有说话,直起身来,绕过巨石走了几步,年长的士兵皱眉,跟着上前。但是巨石后过于狭窄,边上便是悬崖,他走得太快,差点一个趔趄蹿出去。阿禾伸手扶住:“官爷当心。”
“此处狭窄,官爷可稍退后些,民女在此处观观地形。”
李二白着脸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就退了出去。
阿禾松了口气,锐利的眼神在四周搜寻,这里什么都没有,阿禾有点失望,她正想退出去,挪动身子的同时弯腰侧头往崖下看了一眼,竟惊奇地发现,在视野之外的下方还有一块被岩石挡住的小平台。
她大喜若惊,回头看了看,岩石很好的遮掩住了她的身形。她咬咬牙,攀着石头跳了下去。
积雪融化后,更多的细节,如同被冲刷掉泥沙的骸骨,狰狞地暴露在阿禾眼前。
平台上散落着几处凌乱无序的脚印,这些脚印粗犷宽大,鞋印十分熟悉,村落里的人都爱用这样的鞋印子。这是父亲和李叔他们几个猎户的脚印。
阿禾心里一惊,起身追寻脚印:熟悉的脚印慌乱无序,由内向外,像是被什么逐渐逼向悬崖边上。
她忙四处张望,眼神锐利。
然后,她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东西——箭。
那不是一支完整的箭,而是一截深嵌入石头缝隙中的、被折断的箭尾。箭尾的羽毛是黑色的,用一种特殊的麻线缠绕固定,箭杆上还刻着一个她看不懂的编号。
这支箭,和之前在营地里看到的那些士兵腰间箭壶里的箭,一模一样。
这不是“虎患”,这是一场屠杀。一场由装备精良的军队,对几个手持猎弓柴刀的猎户,居高临下地进行的、毫无悬念的屠杀。
阿禾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口中尝到了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直冲天灵盖的恨意和悲痛。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观察。
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雪层之下,还存在着两串她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截然不同的脚印。
一串脚印很小,步距也短,被踩得很深,显然属于一个身材不高、甚至可能有些瘦弱的人。它在雪地里显得慌不择路,有好几处都踉跄着,几乎要摔倒。
而另一串脚印,则大步流星,沉稳有力,紧紧地护卫在那串小脚印的旁边。阿禾甚至能从脚印的磨损痕迹和行走的重力上判断出,那是张叔常穿的那双鹿皮靴!
更关键的是,在战场的边缘,父亲和李叔等人的脚印,形成了一道半月形的、决绝的防线。而张叔那串沉稳的脚印,则护着那串踉跄的小脚印,朝着防线的缺口,跃下了崖坡,奔向了深山!
一个清晰的画面在她脑中形成:
父亲、李叔和其他几位同村的叔伯,在这里,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作为盾牌,拼死挡住从上而下的、密密麻麻的箭雨。而张叔,则临危受命,护着那个身份神秘的贵人,一起逃向了茫茫雪山!
军队告诉她,所有的猎户都死了。
可张叔明明逃了出去!
这说明了什么?军队在撒谎!他们要么是不知道张叔也逃了,要么……就是在故意隐瞒!
“爹……张叔……”阿禾无声地念着,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迅速在冰冷的脸颊上凝结成冰。
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父亲没有死在深山,也不是死在虎口,是死在了自己正在带路的军队手下。
父亲他们一定撞见了什么阴私。
那个贵人……那个贵人……她必须找到他!
还有张叔……只有找到他们,自己才能知道真相。
才能……带父亲归家!
阿禾跪在地上,指甲陷进泥地,痛不欲生,眼底燃烧着倔强的、仇恨的火光。
她用袖子狠狠地擦去眼泪,将那截冰冷的断箭也揣进了怀里。她再次环顾这片山崖,将所有的细节都刻进脑海。然后,她站起身,朝着来时的路,用一块石头,刻下了一个她和父亲约定的、代表“安全”的记号。
这是刻给自己的。
也是刻给……那个可能会带着贵人回头的、唯一的亲人——张叔的。
崖上,巨石外等待的李二已经察觉蹊跷,探身过来查看,正好和转身的阿禾撞在了一起。
“哎哟。”阿禾抓住石壁上突起的岩块,抱怨道,“官爷当心,我这小命可禁不住折腾。”
李二狐疑的看了看她,视线越过她往后看去,却正好被岩石挡住了视线。他什么也没说,打量了阿禾一眼,转身走了开去。
那年轻的士兵搜查完也走了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摇了摇头。李二开口:“你可有发现了什么?”
阿禾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失望的神情。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仿佛被山顶的烈风抽干了所有力气。
“什么都没有。”
她垂下眼帘,像一只斗败了的小兽,轻声说道:“是我……是我想岔了。那崖顶上,除了风和石头,什么都没有。那位贵人……怕是真的……没想过要留下什么记号。”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责和懊恼,这让她的“失败”显得无比真实。
“我就知道是白费力气!”六子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
李二则皱着眉,打量着阿禾,刚想说些什么,阿禾却突然抬起了头,眼神里不再是失望,而是一种惊恐的焦急。
“官爷,快看!”她指着黄队正他们前进的山谷方向。
两名士兵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那道狭长的山谷中,某一处山壁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雪层崩塌,露出了底下新鲜的、带着泥土的岩层。
“那是‘走山’!”阿禾的声音因急切而变得尖锐,“雪停日出,冰雪消融,山石松动,随时都可能大面积地塌将下来!队正他们现在就在那条谷底的路上,那条路现在就是鬼门关!”
“不好!”李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们得立刻回去通知他们!”
“速走!”六子也当机立断,收起绳索就准备沿着来路返回。
“等等!”
阿禾的一声断喝,让两名士兵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们回头,看到这个小丫头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
“官爷,从来路回去太慢了!”阿禾语速极快,不给他们任何反驳的余地,“从这里到队正他们现在的位置,走回头路,至少要大半日的工夫!等我们赶到,一切都晚了!”
“那你说怎么办?!”六子急道。
阿禾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指向了一个与他们来时完全不同的方向——那个在崖顶上,她看到的张叔脚印奔去的方向。
“我爹曾带我走过一条猎人才能走的‘贴山线’!”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那是一条捷径,几乎是笔直地横切过去,路虽然险,但能节省至少一半的时间!我们走那条路,才有可能赶在下一次‘走山’之前追上队正他们!”
这个提议,如同一道惊雷,让两名士兵都愣住了。
一条能救命的捷径。
一个听起来无比诱人、却又充满未知的选择。
李二死死地盯着阿禾,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挣扎。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小丫头,但她的理由却让他无法拒绝——时间,就是袍泽的性命。
“官爷,没时间犹豫了!”阿禾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你们信我,就跟我走!我简阿禾拿自己的性命担
保,一定能带你们最快找到队正!”
她以性命为注,给出了一个最沉重的承诺。
良久,李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走!”
阿禾的心,在这一刻狂跳起来,但她的脸上,却只有一片焦急和坚毅。
她成功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