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微凉沿着尾指传递指尖,异于人类的凉温却让路伽感到有些烫。
他没分析出洛维斯来这儿的用意,桌上每一张脸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孔,对身旁人而言却不是,他忽然想到什么,反手握紧了洛维斯。
洛维斯神色如旧,礼貌不失风度地回应桌上的热情招待,偶尔回答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路伽在旁装作若无其事,时不时呷一口酒,参与进去。
“说起来,威廉先生是从事什么的呢?”
“负责一些香料、丝绸的经营贸易,不值一提。”
“商人?”亚伦惊讶地看向洛维斯,“威廉先生怎么看也不像是从事这方面的人。”
男人身上丝毫没有被铜臭浸染过的暴发户气质,言谈举止张弛有度、进退有礼,与其说是商人,倒不如说——
亚伦:“倒不如说威廉先生更像恪守规矩礼仪的贵族。”
洛维斯闻之一笑,道:“阁下猜中了些,我的父亲勉强也算得上是旧贵族。”
“劳问父亲名讳?”
“这个......”洛维斯作出为难状,似乎难以开口。
路伽一下从微醺里醒过来。看来洛维斯编谎太狠,自己都无法回答了,他正欲开口模糊掉这个话题,一开始招呼洛维斯落座的男人率先制止了亚伦,一脸讳莫如深。
洛维斯迎着亚伦疑惑的眼神,解释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前年我和家中断绝了来往,也不愿在外提及父亲的名字。”
不同于刚才轻松自然的氛围,眼前名叫威廉的男人表情罕见地偏向严肃:“虽然我们家一直以贵族身份自居自傲,但早已走向式微,到了父亲这一代更是强弩之末......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遵循父亲意愿继承了爵位,而我则转向从商这条路。”
“父亲是个古板守旧的人,死守着过去的荣耀不放。”洛维斯执起酒杯,小酌一口润嗓,又继续道,“他认为我此举有违家族荣光,痛斥大骂我一场,不欢而散。”
众人纷纷会意,再问下去倒显得没有分寸了,一人站起来斟了杯酒,来缓和气氛:“交友不问家世,主要看是否合拍,威廉先生,干杯!”
“为了摒弃陈腐不堪的旧思想!”
洛维斯含笑举杯相碰,饮下这杯,视线边缘扫到路伽,状若无意般提及:“想了想,这么长的时间里又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呢?”
话飘飘坠入深沉的夜,摇曳的烛火映着黑夜里一张张微醺的脸。路伽见周遭注意力都松散了些,起身往酒柜处去。
洛维斯正在跟这家酒馆的主人学新玩意儿,他把一部分香草香料扔进果酒,又用汤匙搅拌液体,完成第三杯后,感到一只温热的手覆上手背。
洛维斯对上微醺的蓝眸,柔声道:“sweetie,你脸有些热。”
“高兴,贪杯了。”路伽就近坐下,投去缠绵悱恻的目光,抓着手不放,“我没想到你会来,还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氛围。”
洛维斯用布随手擦掉杯外壁的水珠,眸光含着戏谑:“sweetie,你把我们的约会搞砸了,我当然是来问责的。”
路伽撇撇嘴,心里似明镜,洛维斯真正问责起来可不是这个样子,于是更加旁若无人地大胆**。
亚伦拖着醉醺醺的身体从两人视线之外的桌上起来,环顾四周,发现中途逃酒溜到柜台前的背影,于是挪动脚步往那走去。
视野晃晃悠悠,一切都重重叠叠恍恍惚惚,亚伦在眩晕里跌跌撞撞,目光忽地落在柜桌上交叠相握的两只手,手的主人互相对视。路伽的嘴巴在动,距离阻隔了声音听不见内容,但他看起来很开心,威廉先生则站在另一边安静聆听,扬着笑,二人举止亲密。
这一幕如暴雨降下轰地冲刷他某些传统的认知,又如误食山野有毒菌子才会出现荒谬的七彩景象,亚伦忙不迭更改方向跑到洗涤池,掬一捧水扑脸上,扑灭体内的酒意。
这边正在亲昵的两人丝毫没发觉。路伽喋喋不休,唯独提到洛维斯一开始进入酒馆时的场景,语言凝滞了下。
“给你造成压力了?”
路伽摇摇头:“按理说这种事本该由我安排。”
视线落在桌上,洛维斯顺势将酒杯都推到他面前:“新调的,尝尝?”
他颔首应下,每杯都浅酌了一口,尝到最后一杯时眼睛一亮,叹道:“这杯好喝。”
洛维斯笑而不语,sweetie的口味还真是一如既往,选了最甜的一杯。
路伽握紧酒杯,很快一杯见底,没饮够似的地抬眼看洛维斯,念头又被朦胧升起的情意替代,生出些心猿意马了。
“Darling...”他沙哑着嗓子暗示,“楼上有空房。”
洛维斯一秒明白他的意图,收了面前的空杯子不再看人,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绝:“不做。”
“为什么?”他揪住男人衣袖,软着语气去贴冷脸的人,“你上次也这样。”
黑发男人又开始那股绳子一样拧着的劲儿,毫不松软:“不做就是不做。”
“你总要告诉我理由。”路伽自诩并非毫不讲理的人,他看出洛维斯心里有意见又不主动说出来,他猜不到。
洛维斯闷着继续沉默,偶尔扫他一眼脸上的红热,看过后嘴闭合得更紧,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儿。
“洛维斯!”
这一声稍显嘹亮的真名呼喊让血族顿时又起警惕心,四处扫视确定无人注意,才放心了些,拉着路伽往偏僻的阴影角落去。
亚伦从洗涤池清醒后走出来,望见空无一人的柜台舒了口气,果然是自己看错了。
两人藏在夜色的庇护下,火苗映不到他们身上。洛维斯将下颌抵在人类的颈窝,前胸贴着后背,收紧臂弯独享怀里的温度,酒气也跟着袭上来,钻进血族的鼻子。
他问:“sweetie,知道现在抱着你的是谁吗?”
“这算什么高深莫测的问题吗,洛维斯?”
“你喝多的时候总会忘记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想成为你暂时发泄**的工具,满足了你后,第二天醒来你什么都不记得。”
“Darling,你为什么不在我清醒的时候说呢?因为断定我明天醒来后会忘吗?”
他手臂一僵,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缓缓吐出几句心里话:“模糊一点儿是最好的,留有余地,可以矫饰它继续维持想要的关系。”
“我现在有点厌恶这该死的酗酒了。”路伽忽地风马牛不相及回了一句,他没料到打脸来得如此迅速,前一句话刚出口没多久,后一秒就被酒精迷糊了神志,没听清洛维斯究竟讲了什么,“你等会儿,我去拿纸笔。”
“做什么?”
“先记下来,明天醒了再看,今晚说的话,我明天再给你说一遍。”
洛维斯把试图走出阴影的人拉回来,三言两语劝住了,路伽安静任他抱着,好半天才从纷乱的思绪里重新组织好语言。
“我询问你心意时是清醒的,给你写信、送花时也是清醒的,你不能只记我的坏,darling,如果你想说的说完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今天我没能赴约的事你有情绪吗?”
洛维斯否认。
“如果你不知道这场聚会,也没有应邀来呢?”
洛维斯凝滞几秒,如实道:“会。”
他收紧臂弯,轻叹:“不得不承认,我不算心胸宽广的伴侣。”
“然后你会把这些一直憋在心里,只要我不问你就不说出口吗?”
身后人沉默。
路伽摸到衣服口袋里金属胸针,觉得它沉甸甸的,或许是里面涵盖的心意太深,要送去时总归有些珍重。
洛维斯想到的,他怎么能没想到呢?
他想认识他的朋友,想光明正大拥有这段关系。路伽转过身,将鸢尾花胸针别到洛维斯胸口上,抱住他闷闷开口。
“Darling,你再等等我吧......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黑夜在一轮将明未明的圆日中逐渐杳然,灰白色挤下墨黑,天色亮起。蒙蒙雾气环绕下白日的泥泞小路响起草地踩踏的声音。
莉娜走近杂草丛生的荒坟,踏入三个世纪来都未再涉足的土地,时过境迁,这里是她唯一还惦记的地方。
她弯腰清理掉周遭杂草,腾出一块干净地方,又拿工具撬开点小坑,把一枚象征着信仰的崭新吊坠埋进土里。
“我想你辞世时带入的那枚应该同我的一样生锈了,所以给你寻了枚新的,特蕾莎,请原谅我时隔那么久才来看你。”
斯人已逝,莉娜深知自己得不到任何回应,但还是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安心,好像自己无论做错了什么,养母都会温柔地把她拥入怀里,用慈爱的眼神安慰她。
这份温情在她十二岁时来到身边,在被人人冠以“疯子”的女人夜间纵火烧掉她们共住的房子之后——烧掉了十余年来她一直维护得支离破碎的血缘亲情。
生母葬身在那片火海,她侥幸逃出,后来被一对有信仰的夫妇收养。特蕾莎把她迎进崭新温暖的家,一直持续到她十七岁。
“这三百年里,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现在即将亲历和人类一样的死亡,仿佛才有了那么点儿‘人’的资格,可以推心置腹跟你说这些。”莉娜浅浅呼吸,柔慢地将空气吸入肺腑,“我在十七岁时遭遇了一场意外,同样地改变我命运的一场火,容貌和身体都发生了些变化,假使你现在醒来都不一定能认得我。”
“我并没有从中获得多少真正的快乐,永驻的青春与容貌是一些人穷尽毕生所追寻的奢侈,这份奢侈折磨我三百年,让我感受不到人的存在。”
“我时不时会逼自己吃点儿人类的食物,回忆把食物嚼烂咽下去是什么滋味,而不是靠饮用液体饱腹,在反胃时偶尔憎恨我的生父,因为一个兴起的念头,就把非人非血族的生物造出来。”
“我不以为意青春,就像不曾去设想你年轻的时候,虽然我知道那肯定会更美,但我时常想起你双手合十祷告的样子,皱纹像松软土地表面的沟壑,银发似冬日萧瑟温柔的雪。”
莉娜会想到一切安静却蕴含深沉力量的东西去形容自己的养母,愈是这般想,生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狰狞、毁掉一切的能力都令她痛苦。
情感总在静悄悄中此消彼长的,她仍在怨恨。特蕾莎的坟墓就在眼前,让她念起从前的温情,消解了部分痛苦。
“为了让你安然辞世,我在床头前欺骗了你。”莉娜摸了摸空无一物的手腕,她来前摘掉了薇薇安送给她的手串,不想让任何东西牵绊住她此刻的念头,“我没有答应你原谅母亲的请求,时隔多年的今天依旧对她怨言深重。”
“不理解她为什么对我如此厌恶,厌恶到不惜用这么激烈决绝的方式毁掉我们的母女情。只要她不彻底毁掉这段关系,我不会放弃她,就像我刚从她肚子里出来时相连的脐带一样紧紧抓住她。”
风擦过鲜嫩柔软的野草地,擦过她身,皮肤包裹着的骨头在响,提醒她抗阳光照射的药剂正在失效。
莉娜拿出备用药剂,取出木塞。她没有继续使用它,而是翻转容器,液体沿着杯壁流出瓶口,流尽。
“特蕾莎......我仍在怨恨,以前靠着怨恨在活,现在带着怨恨的念头赴死,那些值得怨恨的人都不在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没护好莉娜的妮芙雅。”
“你会对我失望吗?”
她对着空气喃喃,像在等待一个回应。
大概真正到生命垂危时,恐惧都被平静的释然消解了,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冰冷液体竟变得温暖起来,她抬眼,眼前似有模糊熟悉的幻影。
远处有踏野奔来的声音,莉娜一眼就认出两人,凝视着他们越靠近,身体温暖的感觉就越清晰。
她抬手,注意到腕间萦绕淡淡的软金色光线,而另一端连接着维拉妮卡。
她重复着母亲对她所做之事,妮妮重复着她以前苦苦维系的东西,这一瞬间她开始难受。
她觉得自己残忍,在维拉妮卡的泪落下来,在肩膀收紧的力量上,在耳边支离破碎的痛哭声,在妮妮的挽留里,她竟重复着母亲遗弃的行为。
她精神恍惚,目光迟钝空洞地望向前方,方才亦真亦假的幻影再次出现,虽然依旧半透明,但轮廓在她眼里却越来越熟悉清晰。
(“妮芙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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