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莎......特蕾莎......
是你吗？
比疑问更先到达的是心里的确认，过去多年，哪怕她什么都遗忘了，也不可能忘记眼前人。
光线径直穿过半透明的躯体，它仿佛在这原野徘徊多年，直到见到莉娜这一刻，才真正弥补了最后的遗憾。
她听到它说。
（“妮芙雅...留下来吧......这是我第二次私心恳求。”）
（“我希望你迎来找到幸福的那天，不愿见你最后带着痛苦埋葬自己。”）
声音越飘越远，腕上连接的光芒也越来越弱。它的身影彻底消失眼前，回荡耳边的只剩下维拉妮卡的哭声。
空气里濡湿的雾气被阳光驱散。莱诺钉在原地，仿佛离去的寒冽湿冷都钻进自己的骨头缝里，又从缝隙里长出寒湿的触角拽住他，提醒他缺少往前迈一步的资格。
莉娜麻木、呆滞，目光空洞，维拉妮卡拼尽全力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阳光的灼痛感顺着腕间的链接全都抵达自己的身体，逐步摧毁清醒的神志。
她晃了一下，身体失去重心，莉娜突地感到肩上一沉，瞬间从浑噩中抽身，一张惨白的脸霎时映入视线。
“妮妮！妮妮！”冰凉的躯体冒着虚汗，恐惧顿时吞没眼前一切，莉娜颤抖着将人抱起，再也思考不了别的，连忙奔向伊特拉的方向。
莱诺愣愣站在原处，与女人擦身而过，目光追随着倩影消失远方，他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又在这一步落地时收回，转身朝着背离伊特拉的方向去。
白天的酒馆不及夜晚热闹，人少留了片清净地。洛维斯顶着威廉先生的假名字，这几天已经跟这的酒馆主人混得半熟。
他视线边缘扫到银发男子进门，正朝自己走来，没抬眼，只专心用汤匙搅拌杯里的液体，等对方停在柜台前，才打了声招呼。
“如何呢？兰利家主劝回我那可怜的妹妹了吗？”
莱诺接过洛维斯推来的酒，呷了一口，反问：“你在这儿挺悠闲。”
“是啊，想了想，要是能拥有这样一家酒馆，观察来来往往人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斯特兰德家的事不管了？”
搅拌液体的汤匙一顿，洛维斯答道：“我当然记得，不过你现在更该去关心你爱的女人，而不是一股怨气站在这儿。看到维拉妮卡在莉娜心底的位置，对自己没信心了吧？”
“你是有信心成为那个人类生活里的必须项吗？”
洛维斯终于抬眼，忍着愠气克制自己的音调：“莱诺，你抢人抢不过那女人，就别把无能的气撒我身上。”
对面人握紧酒杯一饮而尽，什么临别的话都没说，与洛维斯不欢而散。
正逢亚伦走进酒馆，撞见这不太愉快的收尾。见莱诺从身旁匆匆而过，他又看向柜台前一脸烦躁的洛维斯，迈步上前打招呼。
“威廉先生，日安。”
洛维斯立即换上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日安，阁下。”
“刚才那位是？”
“哦，我父亲朋友的儿子，也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
“现在还联系的朋友？”他从别人那儿听说，威廉先生自从商后，被周围人明里暗里看不起这一行径，许多曾经所谓“好友”都与他断了来往。到这种地步还能继续维持联系的，那一定是很深的情谊了。
“是，阁下看起来似乎很吃惊，您和布兰大人不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吗？”洛维斯眼眸一转，继续道，“听说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很多喜好都会变得相似，例如口味之类的。”
“我可不像那小子整天对一些甜到腻牙的吃食感兴趣，这么甜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吃下去的。”
“那就没有其它相同的爱好了吗？”
“这个，也有一些——”亚伦的记忆之锁被唤醒，打开话匣子一样源源不断吐出以前的窘事。
洛维斯专心聆听，在他说话的间隙里时不时应一声，直到亚伦接来对方递来的最后一杯酒，兴致盎然起又突然想到些事：“不过还真有我不知道的。”
“什么？”紫色眼眸重新聚起注意力。
“喜欢的女孩儿类型！”他豪爽地将酒一饮而尽，一脸自信，“不过据我多年观察，他肯定更喜欢温柔的，威廉先生，你要是多和他相处就明白了，在认定的事上跟他争个输赢，越争他越不服，嘴皮子噼里啪啦一点儿不饶人，反倒是碰上温声细语的，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喜欢温柔的，我怎么不知道？”洛维斯好整以暇听完这些，也端起面前的酒饮了一口。
亚伦只当他这话在说笑，摆了摆手，谈笑间又倒了一杯，唇即将碰上杯沿时，洛维斯胸口闪烁的亮光晃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枚鸢尾花胸针，造型和颜色都很别致，亚伦盯着它，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威廉先生。”他想起来了，在路伽的房间里，他还拿在手里仔细看过，顿时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好半天才问出口，“您胸口那枚胸针......是从哪个旅行商人处购来的吗？”
洛维斯闻言低头，微笑着解答：“不是，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
亚伦手一抖，酒液差点儿从杯子里撒出去，连忙喝掉掩饰失态，酒精味直冲脑门，那晚两人手牵手亲密的模样仿佛又浮现面前，亚伦恍惚几秒，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洛维斯，赶紧调整表情装作无事发生。
他上下打量洛维斯，状若无意地试探：“威廉先生平时忙着生意，很少时间陪自己的妻女吧？”
“妻女？阁下说笑了，我没有成家，独身一人至今。”
亚伦余光反复确认，定是同一枚胸针，又听到洛维斯的回答，太阳穴突突跳，为了掩盖真实念头不得不把话题继续下去。
“威廉先生看起来不像身边缺爱慕者的人。”
“阁下抬爱。大概我从小受父亲影响，在某些地方形成了古板的性子，与之交涉过的小姐都说我不解风情。后来为做生意东奔西走，再无暇思考成家的事了。”
亚伦手指擦着杯沿，抬眼凝视这位异地而来的客人，在对方回视前及时收回目光，致以礼貌的微笑。
入门处走来一人，远远地冲亚伦使眼色。他接收到这信息，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洛维斯离开原处。
“碰上个手段高级的骗子。”亚伦从旁边人手里接过调查文件，一边拆一边评价柜前的人，“说不定是想借路伽的身份方便牟利。”
若他没见到这枚胸针，就信了威廉先生的说辞。现在想想怎么也不对劲儿，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值得把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送给刚见过一面的男人吗？
亚伦一时竟分辨不出到底是路伽蠢还是对方骗人的手段高明。
“是不是那种关系，你直接问他不更方便吗？”
他模模糊糊想起两人在柜台前的亲密场景，起一身鸡皮疙瘩：“别高看坠入爱河人的脑子，我们得先找到骗人的证据才更容易劝住他。”
亚伦打开文件，看到上面文字：“威廉?亨特。”
他快速巡视，又连着往后翻了好几张，内容均与对方所述一致，唯有一条是不曾主动提及的：“陛下亲自授予了他爵位？”
“亨利家族是典型的传统旧贵族，家风守旧，是难以接受他靠着商人身份获来的爵位重振家族的。”
亚伦曾猜测这个威廉说不定连名字都是假的，但手里有陛下亲自认证的文件，怀疑就无法成立了。
如果是骗感情......那这事不更难解决了吗？
身边人拉了拉亚伦，两人目光投向门口，路伽正朝里走进来，于是连忙找个位置藏好，暗中观察。
洛维斯余光里注意到这一切，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当路伽停在自己面前的那刻，他伸手轻轻抓住对方肩膀，在脸上落下一吻。
暗中观察的两人：“''！！！”
被亲的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洛维斯就说道：“你读过的童话里一个吻可以唤醒公主，怎么没读过一个吻可以驱散爱人的忧愁？”
路伽凑过去，看着他笑：“现在读过了。”
洛维斯弯起嘴角，迎着暗地两人可以清晰看见的角度，与路伽交换了个轻柔的吻。
亚伦再也没法直视眼前光景，拉着人偷偷离开酒馆。
这点儿小动静引起路伽注意，他看着逃离门口的背影觉得很熟悉，探头想再仔细辨认，被洛维斯的声音拉回。
“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
路伽注意力重回洛维斯身上：“医馆安置了几个病人。”
“是什么重要人物吗？需要你亲自去安排？”
“几位从港口城市来的商人，不算大人物。就是那病稀奇，和之前我们在王宫里遇见的很像，出于担忧，我刚刚写信告知了伊芙莎，卡林那这边也加强了防范措施。”
洛维斯听路伽讲述这些他早已看习惯的东西，潜在的死亡观景也无法触动他：“夺人性命的方式无非两种，一是天灾，二是**。”
路伽：“卡林那是唯一没被这次战争波及的地方，我希望这样的景象能永远维持下去，不要让它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永远......么？
洛维斯迟缓地抬起眼睑，看着对方唇线抿成一条缝，缄言不语。
路伽盈盈笑，身体弯曲着前倾，托腮注视洛维斯，忽道：“我一直好奇——你在幻境里经历了什么？是与我相关的吧？”
“这么笃定？”
金发人类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是比直接开口的确定还确定，洛维斯发出一声轻笑，携着纵容的味儿，不紧不慢开口：“我掉进幻境后，在一片森林里迷了路，意外碰上一位女巫，从她手里得到一瓶魔药，她说这是喝了后能和爱人厮守一生的药。”
“出于某种未知的勇气，我喝下它，顺利找到了出口，与刚跨过木桥的你相遇，从你的眼睛中看到自己......又过了很久很久，我站在新的坟墓前，以为这次又要花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消化这种情绪，转身迎上河水倒影，才发现自己身形佝偻，头发花白。”
“这是你编的糊弄我的吧？”路伽半眯着眼找对方破绽，洛维斯没藏，处处都是破绽让他看遍。
“编是编的，但不是糊弄，说故事的人就一定要亲历他说的故事吗？”
路伽哑然失笑，对方算准了自己不是钻牛角尖的性格。有些事没必要去纠结真假，就像露天舞台上的戏法一样。
洛维斯擦干净杯子，放在后面的柜子上，路伽轻快敏捷地绕他身后，趁周围无人注意时抱住他：“我们今晚去约会吧，darling，我保证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
......
路伽扬了扬手里的钱袋子，夜色里叮叮当当响。他有点儿像个得意的探险家，炫耀为这次旅行做的充足准备，势必要为今晚的约会带来最愉悦的体验。
“伊特拉没有集市吗？你怎么一点儿闲逛的热忱都没有？”
“平时缺什么都是直接告知仆人，省了采购的力气。”
“那怎么行呢！挑选东西的过程也是种愉悦的体验。”他抓住身旁人的手，“你之前不是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那从今晚开始慢慢找吧！有几个摊位的木雕、石雕手艺都是很好的，我带你去看看！”
洛维斯被拽进熙熙攘攘的灯火里。
商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路伽担任一位不羁的向导，带着洛维斯信马由缰，扔掉目标与方向。
偶尔不那么循规循矩的感觉也不错。路伽想一出是一出，有时拉着他在好几个摊位前来回徘徊，洛维斯也不厌其烦地陪着。
让洛维斯主动开口表达喜欢是件难事，不是刻意藏着想法，只是有时候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离开上一个摊位有一会儿了，他才后知后觉脸上浮现些恍然，路伽注意到了，不顾他口里的“麻烦”，立刻折返将刚才看中的东西收入囊中。
他开始观察洛维斯的表情来判断对方是否对眼前的东西感兴趣，只要对方表现出一丝一毫有意，就毫不犹豫出手拿下。
两人又经过一个新的摊位，摊主靠着一只可活动的机关人偶吸引路伽的注意，等人走到摊位前时人偶恰巧不动了，这立马激发了他的好奇心。
路伽找半天也没找到机关在哪儿，吸引洛维斯加入活动。两人协力花了些功夫才在人偶的胸口发现一扇可打开的小门，拨动里面的隐蔽开关，人偶又动起来。
摊主顺势侃侃而谈，说这是来自尤擅人偶工艺的异邦，独一份的奇技淫巧是寻遍整个布兰多尔王国也找不到的，吹得天花乱坠、地上无天上有，吹得路伽眼睛里又迸发出亮晶晶的光来，把口袋里的货币交了出去。
事实上，他已经不止因一个摊主的花言巧语买好多东西了。
洛维斯余光扫视他逐渐干瘪的钱袋子，趁他与摊主交流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扔了几枚金属币进去。
灯火渐熄，商贩们陆陆续续收拾行李离开。路伽拎着手里鼓鼓囊囊的袋子与洛维斯回到住所，迫不及待验收今晚成果。
他翻了一阵后又忽然陷入沉默，怎么买的基本都是自己喜欢的啊？洛维斯甚至在最后还贴了点儿钱进去。
他移动眼珠子，对方也凝目注视他，唇角微弯道：“玩得开心吗？”
路伽：“......”
还好自己有留后手。他抓着洛维斯轻吻一下，小跑出房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拖出一个箱子打开，语气特别豪横：“快挑吧！”
洛维斯：“你是松鼠吗？储存了那么多东西到箱子里。”
“叮当——”一串闪闪的大珠链子突然套在洛维斯脖子上。
“来自陛下的嘉赏。”没想到造型这么浮夸的饰品戴在洛维斯身上意外地好看。他又继续翻，伊芙莎给的确实都是些好东西，他拿出一件就塞一件到洛维斯怀里。
“这个好看，这个造型别致，还有这个、这个......拿去，都拿去。”
箱子空到底了，洛维斯怀里也兜不住了，赠礼的人看起来比收礼的人还要开心百倍。
洛维斯接着路伽满腔无处盛放的心意，既无奈又舍不得松手，只一双眼睛维持照样的纵容。这神态引人遐想，他在一声惊愕里被扑倒，眼睛逐渐涣散，呼吸加重。
窗棂框住月亮，囚不住撒落满地的碎银，伊诺从阴影里走出来，看见敞亮的光泄出窗户，柔柔晕染那一片私密又亲昵的小天地。
他控制不住发抖：“卡林那......原来他来自卡林那。”
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巴特。
（“宝贝，我真为你感到难过，这里曾经是多么一塌糊涂，只有你经历了，而如今一切的安宁幸福都与你无关。”）
“是啊......把我变得这么糟糕的地方，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能享受到现在这儿的宁静？”
不该的......不该的.......这很不公平。
伊诺收紧双臂，试图通过这个动作抵达巴特的臂弯，这一年来他反反复复重复过许多遍。
他的主人肉身被摧毁后，将这唯一的意识寄居在伊诺体内，得以继续存活，等他们拿到屋内的那副身体容器后，他又可以重回心心念念的巴特的怀抱。
“主人，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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