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汹涌激荡的兴致来临时总如夏夜的一场暴雨，降下时又猛又急地宣泄情感，停歇时空气里的湿汗黏在身上，不依不饶不罢休。
两人贴在一起，身上全是洗净的清爽味儿。路伽抱着洛维斯不撒手，鼻子里全是这份清冽的气息，天气回暖，血族的体温摸着像冰冰凉凉的玉，简直不敢想象等到了夏天抱着睡会有多舒服！
洛维斯的爱人路伽思维跳跃，常常心猿意马，脑子里那些日常的奇形怪状的念头永远没有停止产出过。伊特拉有激发读心能力的血族，此刻他难免遗憾不是自己。
不过篡改记忆的能力也是够用了。除了路伽，他改变了他人对自己样貌的记忆，避免惹上一些麻烦。
他享受这样共处的时间，又觉得时间像偷来的一样，需得谨慎保管，才不至于让下一个觊觎的小偷偷走。
路伽睡意渐重，梦里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洛维斯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如同另一个自己对着自己确信：本来就是你的。
熹光又从黑夜里露面，路伽被窗口刺入的阳光唤醒，下意识伸手却摸到空落落的枕边，目光凝滞几秒，才忽然想起今天早晨半梦半醒间，洛维斯告诉他要暂回一趟斯特兰德家的事。
他当时睡得迷迷糊糊，只“嗯”了声，没听清为了什么，现在想了想应该与莉娜小姐有关，她那天的神色看上去确实有些古怪。
洛维斯与莉娜唯一的联系便是依靠那来自同一男人身上的血液。但是洛维斯却鲜少提及自己的父亲，路伽拼凑为数不多的信息，判断那大概是个冷漠又滥情的男人。
洛维斯没有为此痛心疾首，情感里的背叛对血族而言司空见惯。对方嘴里轻飘飘冒出来的话却让路伽觉得刺耳。
诚然，在没有分歧的时候，洛维斯毋庸置疑是个贴心的伴侣。他考虑细致，体贴入微，偶尔的风趣与浪漫都能让人怦怦不已。
不过在这样的罗曼蒂克包围下，路伽偶尔还是会为洛维斯一些阴暗的认知感到不安。他轻视很多东西，有关性命、有关与周围的链接，所以常常冷漠。
路伽开始收拾稍显杂乱的房间，洛维斯临走前整理了一部分，这让路伽轻松不少。他摸到枕边绣满金线的丝绸腰带，指尖一烫，又想起昨晚它是如何缠在那两只苍白的手腕上的。
“......”
好像每次亲密都玩得很疯，被洛维斯带疯的。
血族荤素不忌，自己又年轻精力好喜欢多尝试，这个过程中他总是无知无觉被洛维斯引导，本来是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礼物，后面却缠在了血族手腕上。
洛维斯给他递绳子，只要他不控制对方，他就会被对方控制，以一种沉甸甸的方式捆绑二人。
但总不该一直以这样的沉重维持下去，路伽希望两人的链接更多是轻盈的。
他将床被垫子全都换新后走下楼，走出屋外，站在门廊下看青绿连片的草地，闻空气里野花野草的味道，地平线慢悠悠出现一个人影。
路伽转身进入屋子，后面人影儿也跟着轻捷地进来，他倒了两杯水放在桌面上，一杯推给来客。
亚伦终于结束他喋喋不休的一通分析，接过水。路伽等他喝完，不咸不淡开始回应。
“我们一年前就认识了。”
“什么！你是说你和威廉先生早就认识了？！”
两人原来早就背着自己勾结在一起了吗！？
路伽：“陛下为战争四处筹款时会见了很多商人，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
“那你怎么不提早告诉我？”亚伦没想到对方对自己隐瞒竟如此之深，那之前在王宫里路伽房间里的人——
他又被勾起更久以前模模糊糊的记忆，好似上战争前，偶尔是会看见路伽身边有一个陌生男人......
但是记忆里又好像没有。
“很多事都没有定下来，谁也不敢去设想一场战争后结果如何，能不能平安回来，所以这些都是回来后才确认的。”
亚伦一时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缓不过劲儿来，关于发小是基佬自己却从未察觉这件事、路伽和威廉先生一年前就相识却隐瞒自己至今的事......
“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没有了。”他垂在身体一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克制着飘忽不定的目光。
所幸亚伦的注意力不在路伽身上，他陷入一种难言的显得十分诡异的沉默，好半天头才微微动了下，摊手：“哦，我天，你知道的，这种事在身边不常见，我一时难以接受也很正常吧？”
“嗯...算吧。”
两人再次沉默，尴尬的沉默。
“总之呢，虽然这些对我来说理解起来有些困难，但威廉先生看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除了偶尔表现出的一些精细讲究的习惯有点折磨人，平时相处起来还是很平易近人的。我必须承认，这和我以前对贵族的认知有失偏颇。”
“不过——”亚伦想起别的事儿来，“你就没有过一丝一毫想成家的念头吗？”
“我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感觉如同手里正抓着什么东西，意味着那肯定要放弃抓另一些东西。”碧蓝的眼睛陷入某种深思，路伽其实是不擅长深思的，尤其这种深思运用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一想复杂了就走不通了，还会感到劳累。
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凭着心里的感觉走。
“我常常冲动，在面对某些复杂难解的抉择上。接任会长职务后这种冲动少了些，不过依然保持着幼稚的简单思维。”路伽思索他对洛维斯的喜欢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思索不出来。
“我确实很喜欢他，让我说个原因，我也说不出来，就是感觉吧。有如婴儿那些直觉性的第一反应，渴了喝水、累了睡觉，喜欢的东西不给就哭、闹，另一方面来看，我是很任性的，我不想很久很久以后为当初没有实践的想法后悔。”
“大概就是我对杰茜卡的感觉。”换作以前，亚伦是不理解这番话的，从小被教授的东西让他学会遇见什么就去探索缘由，唯有情感是不能探索的。
想起那位令自己魂牵梦萦的淑女，青年一时焉气，精神跟着耷拉下来。路伽微微偏头，注意到他失落的表情，关心他。
“某人怎么开始伤春悲秋了？看来追求淑女的过程不太顺利？”
亚伦一听，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气势奄奄：“回到卡林那后我们正式见面的次数也就两次，现在换季流感频发，她和她的病人接触得比我还多。”
他还想着战争结束后会有更多和杰茜卡共处的时间，这下好了，以前至少还能借个胳膊手臂腿受伤的借口合理接触，现在他去医馆找她无一例外都被冷冰冰地赶了出来。
春季总是将少男少女的心思发酵得无限大，亚伦从没觉得自己这么伤感过，一定是季节扰人，不知道在他身上使了什么坏。
亚伦：“该死的春天。”
路伽撇撇嘴，不置可否，很快这种伤感也逐步蔓延自身，让他望向屋檐外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
该死的春天。亚伦离开后，他独自站在檐下喃喃重复这句话。仅仅这么一小段时间与洛维斯分别，他现在就已经难以忍受。
就像一颗徒长的植物伸长脖子勾光，食髓知味后便更加想享受阳光的滋养。
他不觉地走神，惆怅还没过去多久，一双脚停在跟前，抬眼一看正是洛维斯。
路伽简直为这去来的速度震惊：“这么快？”
“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处理好了。”
“哦......”心中的惆怅在洛维斯回来时都被掐断了，换上一种名为“确定”的安全感。
洛维斯看他，站在檐下的阴凉处，静静打量他的眉眼：“你听过一个故事吗？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被两个童子的棋局吸引，观棋结束后他准备离开，却发现手里的斧头早已腐烂，回到家人间已过百年。”
洛维斯嘴角弯起淡淡的笑：“我不想因路上有趣的东西吸引注意力，而错过及时来见你的机会。”
路伽心跳漏了一拍，他情难自禁往前迈了一步，按住洛维斯的肩膀。
凉凉的触感沿着唇抵达另一片，洛维斯原地不动，睁着眼看路伽吻自己，他的睫毛在下眼睑处落下阴影，像锯齿叶片状的植物，跟着主人的吻轻轻扇动呼吸。
路伽像画手一样描摹柔软的唇线，尝足味后徐徐睁眼，对上那两抹紫色，一时热意爬上耳朵，迅速结束了这个吻。
他偏过头，又忍不住转动眼珠子朝对方看去，洛维斯抿了下唇，神态未变，有回应般地朝这边看来。
什么都好，就是洛维斯这始终安稳不动的心态不好，让他少了很多窥见别的情绪的机会。
他清嗓子掩饰刚才的窘迫，不让话撂在地上：“莉娜小姐为了什么生出那种可怕念头？”
“就是不为什么才想要赴死。”洛维斯靠在房柱上，“所有东西都是依靠着什么活的，植物靠着阳光和水，人要么靠利要么靠权要么靠情感，一点儿眷恋都没有就离死亡不远了。”
“但怀着孤寂和怨恨离世的人，总归让人觉得难过。”
洛维悠悠抬起眼睑，试图通过引回话题的方式将他从这情绪抽离出来：“Sweetie，从我回来到现在，你除了给了我一个吻，一直在提别的事。”
“那是因为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们关系不好，最近发现好像也不尽然，和你有连接的人除了莉娜小姐，还有那位莱诺先生......”
洛维斯这几天在卡林那与人打交道打得火热，他看出其中费了不少心思，心里总觉得自己也该多认识认识对方身边的人。
可与洛维斯建立长久联系的人可谓寥寥，路伽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位红发绿眸的血族来：“你和兰利小姐熟稔吗？”
“我的母亲与上一任兰利家主是姊妹，除开这层联系，我们不熟。”
路伽听闻后有些失望，这失望不来自他与谁建立联系，而是意味着自己又失去一个与洛维斯有关的连接：“我也想多认识你的朋友，还想着哪天再去一次伊特拉。”
洛维斯面对他这番话笑了笑，道：“我在这里还可以伪装成人类认识你的朋友，受到他们友好招待，但你要到伊特拉面对那些凶残的家伙，他们一闻就闻得出来你是人类。”
“那我现在在你眼里还是行走的食物吗？”
“是一颗纯天然形状姣好的宝石。”
洛维斯述说理由：“在和平年代人们才有安稳的生活土壤去欣赏它的美，并愿意为其一掷千金，这意味着要有非常充盈富足的前提条件才能挖掘它的最大价值，你也是在这种条件下才会出现的。”
就是这种听了后让人飘飘欲坠的话，洛维斯在他面前信手拈来，很难不陷进去。
远处有脚步声渐近，中断这飘飘欲坠的氛围，路伽和洛维斯同时望去，看见梅尔正朝这边走来，最后停在两人面前。
路伽正欲介绍身边人，谁料梅尔早就知晓般，只道：“来的时候碰到了亚伦，他都跟我说了，威廉先生，幸会。”
“幸会，梅尔先生。”
洛维斯伸手与中年男人相握，梅尔的眼睛在对方身上探究几秒，很快收了这目光，又看向路伽。
洛维斯读懂里面的意思，主动开口：“我有事暂时失陪，你们先聊。”
直到血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外，梅尔才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路伽：“将和平协议再延长五年的草案已经拟定好了。”
路伽接过文件，草草看了部分：“嗯，我会详细过一遍看看有什么值得修改的，等修订完成后将找个时间与那群血族再谈谈补充条约的事。”
“二十年后青春不再，还能保证感情如初吗？”
路伽听到这话一怔，抬眸接触到对方异样的眼神，梅尔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事：“你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做种事，大部分猎人不会轻易改变对血族的看法，”
他从对方手里接过初稿时就看出里面藏着别的心思了，这份补充条约还在为日后两方能消除偏见、友好往来的事项做准备。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四十年，眼下的和平不就是很好的开端吗？而且伊特拉那边也有血族持着相同的看法，我们各取所需。”
路伽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把握能将想法全部实现，但担忧没发生的事是无用的，心里预设了一个困难只会让人止步不前。
他想在某一天能光明正大和洛维斯出现在众人面前，以真实的身份真实的名字，告诉他们克制了血性的血族与人类无异，一样拥有喜怒哀乐，不必再惧怕他们亦或是看怪物的眼神看他们。
哪怕最后没有实现，或是两人的感情没撑到实现的那天，他也不后悔现在做的一切。
“年轻的时候看错人很正常……”梅尔突兀地说出这一句话，思绪飘飘又忆起过去，“爱洛琳娜生前嘱托我好好照顾你，选择伴侣，尤其是准备好要与那人厮守一生时，是项很重要的决定，有的人的爱十分激烈动人，所需要的反馈也是非常深重的，孩子，你可能承受不了那样的爱。”
“但是换个人喜欢并不会变得更轻松，喜欢有喜欢的烦恼，不喜欢有不喜欢的烦恼，我更不想欺骗自己的感觉。”
梅尔深深看着路伽，好半天才道：“你想好了？”
“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妥协自己的想法的。”
没和洛维斯在一起他踟躇着自己的心意，在一起后才发现共同面对的要更多的，但若是就这样退缩了，又如何对得起当初在一起的魄力和勇气呢？
一旁站着的梅尔没再多说什么。
时间匆匆，逼近春末，路伽这段时间一直忙着修改补充条约的事，召开会议商讨内容，和洛维斯共处的时间大多在晚上。
他没有告诉洛维斯自己在做什么，将其视为自己正在准备的一个惊喜，等到哪天郑重地在对方面前拆开。
眼下路伽刚刚完成手里这部分内容的修改，他抬头看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洛维斯，看着看着一时出了神，直到对方投来目光询问。
“我刚刚在想，卡林那某天不需要猎人协会了，我就该辞职了，虽然我失业了，但这对小镇来说是件好事，不是吗？”
“那你打算找下一份职业相伴终身吗？”
“可以的话，我大概会出海，当一阵水手，攒够足够的钱后再去别的地方，钱快用尽又继续找下一份工作，等到生命即将枯竭再回到卡林那。”
他张了张嘴，却止住后面的话，有关这场旅途，身边多一个对方的设想。他还是选择不说出来，擅自把人纳入自己的规划里终究还是有些自私。
可以后到底是怎样的呢？无论相不相爱的以后，洛维斯会去哪儿呢？他觉得对方依旧会选择留在斯特兰德家。
洛维斯盯着他，像在解读夜晚里这颗珍贵的宝石：“sweetie，你的表情有点儿伤感。”
“只是春天来了而已。”
“它已经快结束了。”
洛维斯合上书本，倾身抚摸他的眉眼，在手指沿着轮廓往下，将要捏住下颌，落下夜复一夜的吻时，路伽开口了。
“我躯体老朽腐灭，你在漫长的时间里还有爱别人的机会。”
洛维斯顿住，像是被这话晃了神般垂下手去，盯着路伽一动不动。
“一预想到这种可能性，你简直不能被原谅。”
路伽话如薪火，烧着灶台下的锅底，里面咕隆咕隆液体沸腾，煮着洛维斯的血液。
“Darling你啊，一直都喜欢听我说这些，不是吗？”阴绵绵的语调难掩本人身上的黠色，路伽从对方手里找回主动权，“每次你听了后，就会变得和现在一样，就像触发什么神奇的指令。”
椅子从陡然站起的人脚边翻倒，洛维斯一下失了重心，身体后倾，人类的影子跟着覆盖全身，腰腹间的力量骤然加重。
血族的瞳仁里充斥着看了令人眩晕的蓝色、金色，它们靠近他，无色无味的迷药一样撒在周围。
“在你的心充盈着我的时刻，好好爱我吧。”
……
阴冷的风漏进窗户，吹得木头嘎吱嘎吱作响。睡在摇椅上的老妇人被这阵动静吵醒了，她拖着垂老的身体走过去，却怎么也关不上窗户，拿着烛火对着照看了会儿，才发现有处损坏了。
老妇人冲楼上喊了一声，另一个同样衰老的声音应了她。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两人都是这样一喊一应互相扶持着走过来，如今日子越来越安稳，反倒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寂苦楚来。
夫妇两人揣着同样的心思，却又彼此心照不宣，都不曾再聊起那个禁忌的话题。
门口激烈的犬吠声打破安静的黑夜，突然一下停止了吠叫，老妇人拄着拐杖去外查看，门开的一瞬间，一个清瘦苍白的少年正站在眼前。
老妇人一愣，在终于看清这张脸时难以遏制地流下泪，没等她开口，对面的“人类”已面无表情地露出尖牙。
翌日。
路伽蹲在地上检查尸首，他戴着手套小心翼翼转动老妇人的头颅，脖颈上醒目的撕咬痕迹顿时映入眼中。
他呼吸一滞，又走到另一具尸体旁，老人的身体有磕撞过的痕迹，看起来因为心急从楼梯上跌落滚下来，连手里工具箱里的东西都洒落了一地。
和老妇人的尸首一样，这个尸体的脖间也被撕咬得不成样子。
守门的狗也死了。
路伽盯着血迹斑斑的脖子，一下就联想到些东西，顿觉浑身发冷。
他克制自己不去想，将注意力集中在搜查眼前的线索上，摸到什么冰凉坚硬的玩意儿，下一秒就从尸体口袋里翻出一枚银质制品。
——是斯特兰德家家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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