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文书房的墨臭,比文书库更浓,也更冷。
新换的号衣是深青色的,浆洗得挺括,却像一层冰冷的铁皮箍在身上。案头堆积的卷宗,不再是陈年粮草簿,而是带着火漆封印、沾染着边关风沙与血腥气的军情急报。
苏檀攸埋首其中,指尖翻动纸张的声响轻得几不可闻。脸上那层混合了灶灰与湿泥的污壳,被清洗得薄了些,却依旧顽固地覆盖着原本的肤色,只留下眉眼处刻意加深的暗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长期营养不良、沉默寡言的低阶文书。
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当目光扫过卷宗上某些特定的地名、人名,或是关于“三足乌”势力在敌后活动的零星记载时,那低垂的眼睫下,才会掠过一丝沉渊般的寒芒,快如电光石火。
燕遥峥的命令,沉甸甸地悬在头顶。“所有他写过的字稿,一张…都不许漏。”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毒针,日夜扎在他的神经上。他誊录的每一个字,都刻意模仿着“周齐安”这个身份应有的笨拙——笔画僵硬,结构松散,带着一种底层小民初次握笔的滞涩感。
偶尔夹杂几个因“紧张”而写错的字,再惶恐地涂改掉。他把自己彻底揉碎,再重新塑造成一个卑微、木讷、除了运气好献策外别无所长的“周齐安”。
然而,帅府文书房的空气里,除了墨臭和纸霉味,还弥漫着另一种更尖锐的气息——审视。
那些同僚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扫过,门口守卫身影的细微移动,甚至案头卷宗摆放位置的微妙变化……都像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撇一捺。
他知道,自己正行走在刀锋之上。燕遥峥的囚笼,华丽而致命。
这份令人窒息的紧绷,被骤然响起的、穿透云霄的号角声狠狠撕裂!
“呜——呜——呜——!”
低沉、苍凉、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刺耳锐响,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紧接着,是战鼓!不是平日操练的鼓点,而是如同疾风骤雨、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节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密集如雨打芭蕉,一声紧似一声,敲得人心胆俱裂!
“敌袭——!”
“蛮子主力突袭北营辕门——!”
“列阵!快列阵——!”
凄厉的嘶吼、杂乱的脚步声、甲胄兵刃疯狂的碰撞声、战马受惊的嘶鸣声……各种声音如同沸腾的油锅,轰然炸响!
文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传令兵满脸是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冲进来,嘶声大喊:“将军有令!帅府所有非战人员,即刻退入后山壁垒!快!”
文书房里瞬间乱作一团。几个年老的文书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收拾笔墨卷宗。苏檀攸的心脏也在那狂暴的鼓点中疯狂擂动,但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动作麻利地将案头最重要的几份未归档的军情塞入怀中,跟着慌乱的人群向外涌去。
冲出文书房,眼前的景象让苏檀攸倒吸一口冷气!
军营已不复往日的秩序。天空被浓烟和远处升腾的火光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刺鼻的硝烟味、血腥味、皮肉烧焦的恶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视线所及,一片混乱!
北面辕门方向,火光冲天!巨大的烟柱如同狰狞的黑龙,扭曲着直冲云霄,将半边天幕都熏得发黑。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冲击着耳膜。
无数穿着己方号衣的士兵如同被惊散的蚁群,在营帐间、空地上狼奔豕突,有些在军官的厉喝下勉强集结,更多的则被恐惧攫住,盲目地逃窜。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天空!
黑压压的箭矢!如同夏日里最狂暴的蝗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北面辕门的方向,一波接一波地泼洒过来!它们划破被火光映红的天空,留下无数道短暂而致命的黑色轨迹,然后如同冰冷的铁雨,狠狠砸落!
“噗嗤!噗嗤!”
“呃啊——!”
箭矢穿透皮肉、钉入木桩、射穿帐篷的闷响,混合着中箭者凄厉的惨叫,瞬间在混乱的营地各处炸开!一个正抱着头狂奔的士兵被一支流矢从侧面贯穿了脖颈,哼都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鲜血汩汩涌出。一匹受惊的战马被数支长箭钉在辕门上,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嘶鸣,疯狂地挣扎着,将木制的辕门撞得摇摇欲坠。
死亡,如同无形的镰刀,在混乱的人群中肆意收割!
“快!往壁垒跑!低头!别停!” 带队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着,挥舞着佩刀驱赶着文书们。
苏檀攸随着人流,在混乱的营帐间跌跌撞撞地奔跑。头顶是不断呼啸而过的箭矢破空声,身边是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的惨呼和闷响。他尽量压低身体,利用营帐的阴影和障碍物躲避,每一次箭矢的尖啸都让他头皮发麻,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混乱中,他瞥见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相对平静一些,玄色的“燕”字帅旗依旧在硝烟中猎猎作响。隐约可见燕遥峥挺拔如标枪的身影立在帐前高台之上,玄色大氅在风中翻卷。
他身边亲卫环伺,正对着混乱的战场,不断发出清晰而冷酷的命令,调遣着预备队,试图稳住摇摇欲坠的阵线。那身影在火光与硝烟的背景中,如同定海神针,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掌控一切的冰冷力量。
苏檀攸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埋头继续奔跑。他不能被流矢射死在这里,他的仇还没报!
就在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即将冲过一片相对开阔的校场,接近后山壁垒入口时——
“嗖嗖嗖——!”
一阵异常密集、带着更强力破空声的箭雨,如同精准的毒蜂群,骤然从侧面一处被突破的营栅缺口方向攒射而来!目标,正是他们这群手无寸铁、仓皇奔逃的文书!
“举盾!快举盾!” 带队的军官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但太迟了!
几面匆忙举起的简陋木盾瞬间被强劲的箭矢射穿、崩裂!箭矢如同死神的獠牙,狠狠扎入人群!
“噗噗噗!”
惨叫声此起彼伏!跑在苏檀攸前面的一个老文书,后背瞬间被三支长箭贯穿,身体猛地向前扑倒,手中的卷宗散落一地,被鲜血迅速浸透。另一个年轻的文书被射中大腿,惨叫着滚倒在地。
苏檀攸只觉得一股恶风贴着耳畔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一支狼牙箭狠狠钉在他脚边不到半尺的地面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
他猛地扑倒在地,利用一具倒毙的辎重车作为掩护,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在混乱的箭矢破空声和惨叫声中,寻找着那波箭雨的来源。
然后,他看到了。
在校场边缘,一处倒塌的瞭望塔废墟旁,一个穿着新兵号衣、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蜷缩在一个半人高的木制箭箱后面,瑟瑟发抖。他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懵了,完全忘记了躲避,只是抱着头,像只受惊的鹌鹑。
而就在他头顶斜上方,那片被火光映亮的天空——
又一波更加密集、更加致命的箭雨,正如同倾泻而下的黑色瀑布,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精准地覆盖了他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
那少年似乎感觉到了头顶的死亡阴影,茫然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瞳孔放大到极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苏檀攸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少年惊恐到扭曲的脸,瞬间与记忆深处另一张稚嫩的脸庞重叠——是宁儿!是苏檀宁在火光中惊恐回望的脸!
一样的无助,一样的绝望。
“不——!”
苏檀攸猛地从辎重车后弹射而起!他不再压低身体,不再寻找掩护,而是将速度爆发到极致,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片即将被死亡箭雨覆盖的区域,不顾一切地猛冲过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混杂着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后背掠过!但他眼中只有那个吓呆了的少年!
“趴下——!”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
几步的距离,在死亡的阴影下,却如同天堑!
头顶,那片致命的黑色瀑布,已然降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带着狂暴的劲风,以一种超越肉眼捕捉极限的速度,骤然切入!
是燕遥峥!
他不知何时,竟已从远处的中军高台,横跨了大半个混乱的战场,出现在这片死亡之地!
苏檀攸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侧肩!那力量是如此狂暴,将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狠狠撞飞出去!
“砰!”
苏檀攸重重摔在几丈外的泥泞里,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挣扎着抬起头,口中满是血腥和泥土的腥味。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瞬间血液凝固!
在他刚才扑向少年的位置,燕遥峥取代了他!
那玄色的身影如同巍峨的山岳,挡在了少年和那片倾泻而下的死亡箭雨之间!他没有举盾,没有格挡,只是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猛地一个旋身!
玄狐皮大氅在他身后旋开一道沉重而决绝的弧线!
“噗!噗噗噗!”
沉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利箭贯穿血肉的声响,如同密集的鼓点,狠狠敲打在苏檀攸的耳膜上。
数支、甚至可能是十数支强劲的狼牙箭,狠狠钉入了燕遥峥宽阔的后背和肩胛!巨大的冲击力让那山岳般的身影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苏檀攸趴在地上,瞳孔骤然缩紧,死死盯着那个挡下所有箭矢的背影。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沉闷的箭矢入肉声在脑海中疯狂回荡。
燕遥峥的身体晃了晃,却如同钉死在地面的铁桩,硬生生挺住了。他缓缓直起身,玄色的大氅被数支兀自颤抖的箭杆刺穿,深色的布料迅速洇开一片片更加深暗、粘稠的湿痕。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被他撞飞的苏檀攸,也没有看那个吓傻了的少年。
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越过混乱的战场,死死锁定了箭雨袭来的方向——那片被突破的营栅缺口!那里,隐约可见几个蛮族射手的身影正在重新搭箭!
“杀。”
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字眼,如同九幽寒风吹过战场。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杀意。
随着他话音落下,数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从他身后的阴影中骤然扑出。那是他的亲卫,他们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直扑营栅缺口。
惨叫声瞬间从缺口处传来,短促而凄厉。
燕遥峥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更加冰冷。目光扫过地上那个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少年,最后,落在了几丈外、刚从泥泞中挣扎着半坐起来的苏檀攸身上。
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冰冷的怒意,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苏檀攸对上那目光的瞬间,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背上的鞭伤在刚才的撞击和摔落中再次撕裂,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此刻面对这目光的万分之一。
燕遥峥没有开口。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背后插着的那些箭矢只是无关痛痒的装饰。
他只是深深地、冰冷地看了苏檀攸一眼。
然后,转身。
玄色的大氅随着他的动作扬起,上面狰狞的箭杆和不断扩大的深色血渍,在火光下触目惊心。他迈开脚步,步伐依旧沉稳有力,仿佛那些箭矢不存在一般,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走去。所过之处,混乱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敬畏地为他让开道路。
留下苏檀攸独自跪坐在冰冷的泥泞里,看着那个染血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离去的背影,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深的、冰寒刺骨的悸动。
……
帅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金疮药苦涩的味道。厚重的毡帘隔绝了外面依旧未平的喧嚣,帐内烛火通明,却更显出一种压抑的寂静。
苏檀攸垂手立在帐中一角,低眉顺眼,姿态卑微。他是被燕遥峥的亲卫统领陈锋“请”来的。陈锋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将军让你进去,处理伤口。”
命令,不容置疑。
帐内没有旁人。燕遥峥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宽大胡床上,上身**。精壮宽阔的后背肌肉虬结,线条如同刀劈斧凿,充满了力量感。
然而此刻,这充满力量感的背脊上,却狰狞地钉着四支狼牙箭!箭杆深深没入皮肉,只留下短短一截尾羽在外面,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微微颤动。深红的血液正从箭簇周围的皮肉中不断渗出,顺着紧实的肌理蜿蜒而下,在腰线处汇聚,滴落在雪白的虎皮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正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用锋利的小刀割开箭簇周围的皮肉,试图取出嵌入骨缝的箭头。他的动作极其谨慎,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拿着小刀的手微微颤抖。每一次刀刃的切入,都伴随着肌肉细微的抽搐和更汹涌的血流。
空气中只有刀刃切割皮肉的细微声响、老军医粗重的喘息,以及血液滴落的“嗒…嗒…”声。
燕遥峥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他一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份染血的军报,就着烛光,平静地翻阅着。
烛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眉头甚至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正在被切割、被剜肉取箭的不是他的身体,仿佛那不断流淌的鲜血与他无关。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偶尔因剧痛而骤然绷紧、如同钢铁般的背部肌肉线条,泄露着这非人忍耐下的巨大痛苦。
老军医终于用镊子夹住了一枚带着倒刺的、沾满血肉的箭头,猛地用力拔出!“啵!”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伴随着一股更加汹涌的血箭飙射而出!燕遥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握着军报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翻阅军报的动作都没有停顿。老军医手忙脚乱地用厚厚的药棉按住喷血的伤口,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将…将军…这…这枚太深了…老朽…老朽实在…”
“出去。” 燕遥峥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军医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收拾好药箱,仓惶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苏檀攸和那个染血的背影。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燕遥峥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手中的军报,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传入苏檀攸耳中:“过来。”
“把剩下的箭头,拔出来。”燕遥峥道。
苏檀攸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那个染血的背影。
他走到胡床边,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金疮药的苦涩,几乎令人窒息。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燕遥峥血迹斑斑的后背上。近距离下,那伤口更加狰狞可怖,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三支箭杆如同丑陋的毒刺,深深扎在这具强悍的躯体上。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轻轻握住了其中一支箭杆的尾羽。触手冰凉而粘腻,沾满了尚未干涸的血迹。就在他准备用力拔出的瞬间——他的目光,猛地凝固在燕遥峥右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位置!
那里,在虬结的肌肉和几道陈旧的刀疤之间,赫然烙印着一个东西!那不是伤痕,不是胎记!而是一个清晰无比、深入皮肉、边缘微微凸起的烙印!
烙印的图案极其诡异——一只造型古朴、线条狞厉的青铜饕餮兽面!兽面怒目圆睁,獠牙毕露,带着一种古老而森严的威压!在兽面的正中心,是一个被简化、扭曲的、如同火焰般升腾的篆体字——“御”!这个烙印!这个图案!这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苏檀攸的脑海深处,瞬间炸开一片空白。
他曾在苏府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中,在一本极其冷僻、记载前朝秘闻的残卷里,见过类似的描述!那是前朝皇室最隐秘、最核心、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力量——“御前暗卫” 的独有烙印!象征着绝对的忠诚、绝对的服从,以及……绝对的死亡!每一个烙印的暗卫,都是皇室最锋利的刀,最隐秘的盾,终生不得解脱,见印如见君。
燕遥峥…他竟然是…前朝皇室暗卫?!巨大的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檀攸。他握着箭杆的手指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拔箭的动作完全停滞,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
就在他心神剧震、失神僵立的这一刹那——一只冰冷、有力、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扼住了他的手腕。剧痛瞬间传来,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苏檀攸痛得闷哼一声,猛地回过神。
燕遥峥不知何时已转过了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审视,而是如同极北荒原上最凛冽的暴风雪,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裸的杀机。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瞳孔深处那一片令人心悸的、毫无温度的冰寒。他的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如刀锋。
燕遥峥扼住苏檀攸手腕的手指,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力量和刺骨的寒意。
冰冷的声音,如同贴着苏檀攸的耳廓刮过的刀刃,一字一句,清晰地、带着血腥味的杀意,钻进他的骨髓:“好、奇、疤、的、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苏檀攸的心上。“都、死、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檀攸的后背,冰冷的粘腻感紧贴着肌肤。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此刻流露出丝毫异样,或者燕遥峥认定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这只扼住他命脉的手,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拧断他的脖子。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苏家的血仇未报,三足乌的徽记未碎,爹娘和宁儿的冤魂还在天上看着!
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在瞬间压倒了恐惧,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苏檀攸猛地垂下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伪装,而是被那剧痛和杀意激发的、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他刻意让声音带上被剧痛扭曲的嘶哑和极致的惶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
“将…将军…饶命!小的…小的不是好奇!” 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小的…小的只是…只是被那箭…吓…吓傻了!手…手抖…不敢拔…怕…怕弄疼了将军…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底层小民面对上位者雷霆之怒时最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卑微。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腕,动作带着挣扎的绝望,却又不敢真的用力反抗,只是徒劳地扭动着,让那份卑微的恐惧显得更加真实。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被扼住的手腕,仿佛那是世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根本不敢再往燕遥峥后背那狰狞的烙印和箭伤处瞥去一眼。
燕遥峥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苏檀攸低垂的、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头顶。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似乎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头皮,刺入他的颅骨,窥探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扼住手腕的力道,依旧没有丝毫放松。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两人凝固的身影上投下摇曳而诡谲的影子。
血液从燕遥峥后背的伤口不断渗出,顺着紧实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虎皮上。
苏檀攸的额头抵在冰冷的胡床边缘,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混着脸上刻意涂抹的污迹,留下狼狈的痕迹。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燕遥峥目光的重量,那是一种无声的、残酷的凌迟。他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更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被吓破胆的卑微模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就在苏檀攸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命丧当场时——
扼住他手腕的力道,骤然松开了。
那只冰冷如铁的手,如同丢开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猛地撤了回去。
苏檀攸猝不及防,身体因惯性向前一倾,差点扑倒在染血的虎皮上。他狼狈地用手撑住床沿,那只被扼过的手腕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留下五道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指痕,火辣辣地疼,腕骨仿佛已经碎裂。
“拔箭。” 燕遥峥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冰冷,更加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滔天的杀意从未存在过。
他重新转回头,背对着苏檀攸,将那份染血的军报随意丢在一边,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那三支狰狞的箭矢只是无关痛痒的装饰。
仿佛刚才那生死一线的窒息对峙,只是苏檀攸的一场幻觉。
但苏檀攸知道,那不是幻觉。燕遥峥的杀意是真的,那烙印的秘密是真的,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是真的!这看似平静的命令之下,是比刚才更加危险的试探。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不敢有丝毫迟疑,更不敢去看燕遥峥此刻的表情。他颤抖着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再次握住了其中一支箭杆的尾羽。这一次,他的指尖抖得更厉害了,完全是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恐惧。目光死死锁定箭簇周围的皮肉,强迫自己忽略那近在咫尺的、象征着死亡与禁忌的饕餮烙印。他看准位置,手指猛地发力!
“噗嗤!”
箭杆带着倒刺,拔出时带起一蓬温热的血点,溅了几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燕遥峥背部肌肉瞬间的绷紧和抽搐,如同钢铁在重压下呻吟。
没有声音。没有闷哼。只有烛火哔剥和血液流淌。
苏檀攸不敢停顿,也顾不上擦拭溅到脸上的血点,立刻抓起旁边药箱里干净的、浸透了烈酒和止血药粉的厚厚棉布,用力按压在喷涌着鲜血的伤口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被恐惧驱使的精准。
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每一次拔出,都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闷响和更加汹涌的血流。每一次按压,都能感受到手下肌肉因剧痛而爆发的、强自压抑的震颤。
浓重的血腥味和金疮药的苦涩气息几乎令人窒息。苏檀攸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和溅上的血珠,混合着污迹,狼狈不堪。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稳——不是从容,而是被巨大的死亡威胁逼出来的、一种摒弃了所有杂念的机械性专注。
他不敢看燕遥峥的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再让目光有一丝一毫飘向那个烙印的位置。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伤口上,拔箭,止血,再拔箭,再止血……仿佛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凭证。
当最后一支带着倒刺的箭头被用力拔出,带出一小块模糊的血肉时,苏檀攸几乎虚脱。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大块浸透了药粉的棉布死死按在燕遥峥后背那片血肉模糊、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伤口上。深红的血液迅速渗透了厚厚的棉布,在他掌心晕开一片粘稠的温热。
他跪在胡床边,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下巴滴落,混着血污,砸在脚下的毡毯上。他垂着头,目光只敢盯着自己沾满鲜血和药粉的手,以及燕遥峥脚下那片被不断滴落的血液染得越来越深的虎皮。
帐内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以及血液渗透棉布时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无比漫长。
燕遥峥依旧背对着他,腰背挺直如初。仿佛那足以让常人昏死过去的剧痛,对他而言不过是拂过山岩的微风。他缓缓抬起手,拿起旁边托盘里一卷干净的、浆洗得发硬的白色绷带,看也不看,反手向后递来。
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檀攸的心脏又是一紧。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卷绷带。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他跪直身体,开始为燕遥峥包扎。动作笨拙而谨慎,带着底层小民面对上位者时特有的、过分的恭敬和小心翼翼。
他将绷带一圈圈缠绕过那宽阔而伤痕累累的后背,尽量避开那片狰狞的伤口中心,却又必须保证足够的压力来止血。每一次手臂绕过燕遥峥的身体,他都感觉自己像是在拥抱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染血的火山,每一次收紧绷带,都像是在收紧勒住自己脖颈的绞索。
他的目光,在低垂的眼睑掩护下,如同最谨慎的探子,无声地扫过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刀伤、箭痕、甚至还有几处像是被猛兽利爪撕裂留下的印记……每一道疤痕,都记录着一段浴血的过往,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躯体主人所经历的残酷与强大。
而那个饕餮兽面的烙印,就在这些旧伤疤之间,靠近右肩胛骨下方,如同一个沉默而狰狞的图腾。它被刻意避开,却又无法忽视。
在烛光下,烙印的边缘因皮肉紧绷而微微凸起,青铜兽面的线条显得更加狞厉,那个扭曲的“御”字,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诅咒,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苏檀攸的指尖在缠绕绷带时,几次都差点因为内心的惊涛骇浪而失控颤抖。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呼吸和动作的平稳。包扎的动作缓慢而仔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仿佛在侍奉一尊随时可能降下雷霆的神祇。
当最后一圈绷带绕过胸前,在侧肋处打上一个牢固而略显笨拙的结时,苏檀攸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垂下手臂,重新跪伏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胡床边缘,声音嘶哑而卑微:
“将…将军…包…包扎好了。”
他维持着这个绝对臣服的姿势,不敢抬头,不敢动弹,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后背的鞭伤在刚才的紧张和动作中再次撕裂,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此刻悬在头顶的、无形的利刃带来的寒意。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
燕遥峥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绷带下的肌肉线条随之起伏。那染血的玄狐皮大氅被他随意地扯过,披在**的上身,遮住了满背的绷带和狰狞的伤口,只留下领口处一点刺目的白边。
他重新拿起那份染血的军报,就着烛光,似乎又看了起来。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就在苏檀攸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而凄厉的鹰唳!
“唳——!”
那声音穿透厚重的毡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戾气,骤然打破了帐内死水般的寂静!
是墨羽!是那只玄羽鹰!
苏檀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燕遥峥翻阅军报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并未离开军报,冰冷的声音却如同寒流,再次在帐内响起:
“滚出去。”
三个字,如同冰珠砸落。
苏檀攸如蒙大赦,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虚脱感。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抬头,只是保持着卑微的姿态,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弓着腰,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向帐门口退去。
当他终于退到毡帘边,手指触碰到那粗糙厚重的帘布时,身后再次传来燕遥峥冰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管好你的眼睛。”
“也管好…你的鹰。”
苏檀攸的手指猛地一颤,死死抠住了毡帘的边缘。他喉咙发紧,艰难地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
“是…小的…明白。”
他不敢回头,猛地掀开毡帘,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帐外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却让他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喘息起来。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肺腑,激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他抬起那只被扼出深紫指痕、依旧剧痛颤抖的手腕,看着上面沾染的、尚未干涸的、属于燕遥峥的暗红血迹。又想起帐内那惊鸿一瞥的饕餮烙印,那冰冷刺骨的杀意,还有最后那句关于鹰的警告……
寒意,比这塞外的夜风更刺骨,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望向墨羽唳声传来的、被硝烟和夜色笼罩的天空,眼中最后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与凝重。
前朝皇室暗卫的烙印……还有那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
这条复仇的血路,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更加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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