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们眼见着被架起来,又是县尉大人亲自开口,也不能给得太少,也只能自认倒霉,咬牙掏了钱。五六个人一凑,凑出来一贯钱。
章守理知他们俸禄几何,也不强求,接过一贯钱,又从怀中取出二两银子,唤来管理伙食的人,嘱咐他接过钱:“他们干这么重的活,一日一顿怎够,以后改成两顿。还有...”他走到装饭食的木桶边,指了指里面,“不要再做这种稀粥了,给他们些实在的吃,我会日日派人过来查看饭食。这些钱用不了多久,但也是县衙众人的一番心意,用完了便报给我,我自与县令大人商议。”
众人皆喏喏答应。
处理完此事,章守理令众人继续劳作,又叮嘱了那几个官兵几句,便转身离开。刚走到树下,斜刺里窜出一个矮小的身影,跪倒在他面前,大声道:“草民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章守理被吓了一跳,细看,原来是方才那个小孩,还以为他早就跑了呢。
“你起来吧。”章守理道。
小孩赶紧站起来,满怀感激地抬起头。这孩子五官长得不错,可惜因为刚才一通厮打,满脸泥污,一身旧衣也被那黑犬撕咬的越发破烂了。
“你是这附近的?哪家孩子?”章守理问道。
小孩答道:“草民姓仲,名雪琅,家住附近的苦萍村。”
章守理点了点头:“我知你家境贫穷,但偷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这次也不过是因为遇上我,以后莫要再做这种事了。”
雪琅沉默片刻,突然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在他脏污的小脸上划出两道滑稽的痕迹:“大人,草民是笨,是没读过书,可是草民怎么会不知道羞耻呢?只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不偷东西,就得看着父母姐姐饿肚子,我实在是没法子啊!”
说到这里,男孩哽咽了,低头用袖子胡乱擦着脸。
章守理眉头皱起:“你多大了?”
雪琅答道:“九岁。”
九岁,这样的年纪,本应是在家中承欢父母膝下,在学堂中刻苦读书的时候。
雪琅瞅见章守理的沉默,赶紧补充道:“大人,草民也是正经人家的孩子,但凡家里还揭得开锅,草民自会种地劳作,何苦做这等事呢?可您也知道,这几年老天不开眼,收成不好,家里又交不上税,我虽年纪小,也没法眼睁睁看着家里老父亲老母亲饿死啊。”
章守理压下叹息,温和地道:“可你今日也应该学到教训了,即便是做贼,也不是件易事。你今日若不是好运,只怕小命不保,若再行此事,不但救不了你爹娘,只怕还要把自己赔进去。”
说着,章守理摸向怀中,他这次出门带的银钱不多,方才又给出去一些,现下只能从衣袋里搜刮出一些零散铜钱,递给雪琅:“拿着吧,买些吃的回去。”
雪琅面露感动之情,却后退了一步,不肯收这钱:“章大人,您今日已经救了我一命,我都不知要如何报答,怎么有脸收您的钱呢?”
章守理摇了摇头:“你还是孩子,不必有这些顾虑,拿着罢。”
谁知雪琅仍不接受,反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复又流下眼泪:“大人,您真是大慈大悲的父母官。若这世上的官儿都能如您一样该多好啊!就是因为您是好人,我才不能这样一味地占您便宜。”
这话一出,令章守理颇感意外,不由得对雪琅另眼相待。
倒不是雪琅马屁拍得好,场面话章守理听得多了,只是从方才他与黑犬搏斗时,便能看出这孩子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与他交谈一番,更觉这孩子是个有钢骨的,只是迫于生计,不得不时时低头。
他说他九岁,可因为常年吃不饱,显得头大身子小,说六七岁只怕也有人信。
雪琅又磕了个头,抹了抹眼泪大声道:“大人,草民什么都不懂,但不怕苦不怕累,什么粗活都能干。草民经常去县里卖货,大人若有什么跑腿的、干活的事,只管差遣草民就是,好歹让草民报答大人!”
看着眼前这娃娃,章守理就想到自家还有几个月就要降生的孩子,有些心软。
他将雪琅扶起来,松了口:“报答之类的倒不必再说,你若有心,便多去衙门那边看看。”
雪琅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又要下拜,被章守理止住了,让他今日先回去。
雪琅也不纠缠,向章守理行了个大礼,便匆匆跑走,还特意绕开工地。
归家后,章守理跟妻子先说了那帮犯人的事情,孟晴点头叹道:“这帮子流放犯人身上是带着重罪的,又懂刀兵,若对待他们过于刻毒,实非良方,我看你做的就对。”
“我也是这样想的。”章守理道,“如今世道太乱,有些同僚把人往死里欺压,我看不妥。终归不能让他们在咱们这地界闹起事来,至于再远的,我也管不了了。”
夫妻二人小声议论了一番这群犯人的来历,唏嘘不已。章守理又将雪琅的事情告知妻子。孟晴劝道:“我知你心中不忍看百姓受苦,可天下这般贫苦的老百姓不计其数,你这涓滴之水倒入干涸之地,效用终究有限。”
章守理握住妻子的手:“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呢?只是方才看那孩子瘦瘦小小的,像根芦柴棒,也不知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不知怎得,我就想起咱们的孩子了,唉......”
孟晴呆了片刻,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有些发红:“你呀,说得我也心酸起来了。”
章守理反而笑了,扶着妻子坐下:“就当为了咱们的孩子积福吧。”
雪琅回家之前去了一趟溪边,把手脸各处仔仔细细洗了一遍,幸好那大黑狗没真咬上他。只是,这破破烂烂的衣裳实在难以遮掩。
雪琅想了想,索性挽起裤腿在溪中捉起鱼来。就这样忙活到天色擦黑,他才兜着两条拇指粗细的小泥鳅跑回家。
雪琅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观察,屋里一片昏暗,爹娘似乎已经躺下睡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悄悄进了门,想找个碗把泥鳅放进去,然后找针线去屋外借着月光把衣裳缝补起来。
计划的很好,可惜他放下泥鳅,正转头要去偷拿针线笸箩,才发现姐姐春雨叉着腰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屋里黑,衬得春雨的脸也乌漆嘛黑,雪琅险些吓得叫出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你这一天疯哪儿去了?”春雨眯着眼睛盘问道。
雪琅赶紧示意她别说话,拉着她去了屋外。
这时,一轮明月挂在枝头,外面反倒比屋子里亮堂。
春雨上下打量雪琅,试图弄清楚他的“罪证”,雪琅却小心翼翼地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布包,献宝一样地递到春雨鼻子底下:“姐姐,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春雨揭开布,发现里面有好几块肥瘦相间的肉,顿时又惊又喜,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可是稀罕物。
“从哪儿弄来的?”春雨欣喜地接过来。
雪琅得意地皱了皱鼻子:“那你就不用问了。”
这话反而让春雨又起疑心,她打量了一番雪琅被撕出好几片布条的上衣,忽地瞪大眼睛问道:“你、你这是抢的?不不,你谁也抢不过。难道说,是偷的?你偷了谁家的肉?”
雪琅赶紧挥手让姐姐小点声,解释道:“那边工地上有兵老爷看着,他们中午吃饭,剩下的肉不要了,就打赏给我了嘛。不过,也就这一次好运,以后就没机会啦。”
这个答案并不能使春雨满意,她扯了扯雪琅破烂的上衣:“那你这衣裳是怎么烂的?”
这次,雪琅就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死活不肯说实话了。
春雨知道他今晚是不会坦白的,便道:“你从早上就在外面,吃东西了吗?”
雪琅托大:“吃了吃了。”
说着,他还浮夸地拍了拍肚皮,谁知偏偏这时,他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噜地巨响,出卖了他。
雪琅揉了揉鼻子,脸红了,好在夜色遮掩了他的窘迫。
春雨低声道:“还好我有打算,给你留了些,来吧。”
说着,她伸了伸手,雪琅会意,抓着她的手进了屋。
春雨拿出一碗盖着几片咸菜的冷粥,让雪琅吃饭,她则在一旁处理雪琅带回来的肉。肥肉和瘦肉的部分要分开,瘦肉得抓紧吃完,肥肉则要榨成油留着以后用。
雪琅肚子正饿着,像吃到了什么山珍海味一般,大口把冷粥和咸菜吞下肚。
很快,他就把分量不多的食物吃完了,起身去到屋外舀了水把碗筷洗刷干净。
回屋后,看见春雨还在处理食物,雪琅便蹑手蹑脚去取了针线,走到屋外脱下上衣自行缝补起来。
跟在春雨身边长大,日子又不好过,可由不得雪琅耍什么男子汉脾气。他从穆氏和春雨那里把家里家外的十八般武艺学了个齐全,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都来得。
春雨收拾好肉,顺道把雪琅带回来的小泥鳅也腌制起来。接着,她洗好手带着针线活走到门口,和雪琅并排坐下,两个人默默做着活计。
该准备冬衣了,买是肯定没钱买的,也不过是拿出往年的旧衣服缝缝补补努力再撑一年。
雪琅停下来,对着一个缺口发起了愁。春雨斜看了一眼,也不知这孩子去哪里打滚,衣服生生被扯掉了一片。她在自己膝上的笸箩里翻了一下,翻出一块碎布丢给雪琅:“这样缝上就够了。”
雪琅傻笑着接过来,继续埋头干活。
春雨冷不丁问道:“你又去水渠那边了?”
雪琅:“......”
正当他纠结要不要说实话时,听到春雨平心静气地道:“天冷了,容易乱,没事就在家里待着。”
越到年关,越有些亡命之徒到处流窜,他们被逼急了,也顾不得哪家穷哪家富,被他们挑中了就是大麻烦。
雪琅想了想,舔了舔嘴唇:“姐姐,我最近瞅着个赚钱的路子,明日还得再进一趟城。你放心,天黑前我一定赶回来。”
春雨停下手头活计,眯起眼来上下打量雪琅,一脸怀疑。
“我保证!”雪琅有些急,“真的,不撒谎!我跟你保证过的事哪次不是应得好好的?”
春雨伸手揉了揉雪琅的头发,继续低头干活,道:“你还小,有些事不懂,别拿着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爹后半辈子的奔头都没了。”
“嗯。”雪琅拖长了声音,他当然知道爹希望他早早成为家中的顶梁柱。
不过,他平时和春雨无话不说,也就顺着话头问道:“那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姐姐你就不着急吗?”
春雨低着头专注地给衣服袖子锁边,没搭理雪琅。
雪琅等了半天,见姐姐根本不理他,便撅着嘴埋头干活。
春雨收拾完一只袖子,抬头一看,雪琅嘴巴撅得老远。便笑着用手拍了拍他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你要有事,我能不急吗?”
雪琅也好哄,马上笑嘻嘻地抬头:“我就知道。”
春雨一脸不怀好意:“我还等着你将来骑着高头大马赚金元宝回来给我呢!”
雪琅兴奋:“你等着瞧,姐姐,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傻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他的亲生父母了,明明一无所有,却十分笃定自己将来能做一番大事业,毫不心虚。
不过也得亏他是这么个性子,若没有这点心性吊着,日子就更难熬了。
姐弟俩在月色下好一顿忙活,直到头晕眼花才放下手头活计,关门歇息去也。
雪琅累了一日,几乎沾枕就着,春雨反倒有些心事,睁着眼躺平。
方才雪琅脱焕衣裳时,她无意间一瞥,便看到雪琅腰上、胸腹都有青色,像是被谁揍了。
这孩子鬼鬼祟祟的,问也问不出个什么。但春雨也能猜个五六分,或许这就是今天那包肉的代价。
春雨说不出的难受。分明她自己从小也是这样磕磕绊绊苦过来的,可是看到这个小孩子重复一遍自己受过的苦,她心里仍不是滋味。
若放到几年前,春雨还会在心中苦苦地询问上苍,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家有钱一点、受少一点罪。
可现在她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了。所有关于过去和未来虚无缥缈的幻想和假设都在她的脑海中退却,她年轻的心房有如她所赖以生存的大地,即便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却也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变得干枯、龟裂。
如果她心里还有什么信念的话,那也只有一句干巴巴的“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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