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苦萍村村民们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预备过年。
仲家姐弟仍旧如往年那般带着手工制的各类货物进县城卖。不过今年这件事多数是雪琅在做,春雨常被家务绊着出不了门,仲福总喊腿脚疼,乐得把这事甩给孩子们,所以五次里倒有三次是雪琅单独进城。
论理这样的时节也不该让雪琅一个小孩子独来独往,不过因着他总与村中的狐朋狗友结伴同行,人也机灵,仲福和春雨也就由着他去了。
当然,雪琅出门不光为了卖货。
这日,他早早收了摊,晃悠着来到县衙,但这次他可不是为了来找章守理。
县衙西北角正在改建,县令自然顺手用了那批流放犯做壮丁,弄来几十个人干活。
雪琅溜达过去,伸头伸脑看了一会儿,便发现那批犯人正在休息,大部分人都围坐在一个高大男子的旁边。
雪琅远远地隔着众人向他挥了挥手,对方朝他笑笑,雪琅便兴致勃勃地凑过去。
这个男子便是常被周围人称作大哥的吴大,许多人顺嘴,就直接叫他吴大哥。在这群流放犯中,雪琅与他最熟。不过雪琅与他交好倒不是为了能得什么好处,毕竟此人自己也过得朝不保夕。雪琅就是单纯地跟这个吴大处得来,他毕竟还是孩童天性,谁与他合得来,他与谁玩得合拍就自然会亲近对方。这吴大虽说重案在身,可人却十分风趣健谈,雪琅在他看来也就是个没什么破坏力的有点意思的小孩,因此两人越来越熟稔。
“吴大哥,你们今年应该是走不了了吧?”雪琅颇为兴奋地问道。
“走不了喽。”吴大拍了拍大腿,“别馆明年还得接着盖,这不还用得上我们吗?”
听闻此言,雪琅安下心来,在吴大一侧坐下,有些好奇地拨弄了一下他腿上的铁链。
“干嘛呢!”吴大懒洋洋地晃了晃腿,甩开小孩。
雪琅察言观色地问道:“吴大哥,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才被流放的啊?”
吴大斜睨一眼雪琅,逗他:“怎么?小兄弟,想给我把这官司了结了?”
雪琅腼腆起来:“我现在可没这本事。”
吴大身旁的老陆笑开了:“大哥,你听听,这口气不小啊,看来小兄弟将来是有那个本事的。”
雪琅也不急:“我就是好奇罢了。因为我看这吴大哥、陆大哥还有你们好多人都不像坏人的样子,所以就...想问问。”
吴大接着逗他:“你还会看相?那你说说好人长什么样?坏人长什么样?”
雪琅思考了一下,抬头道:“我也不懂,就是同你们说话来往时的那种感觉让我这样想。”
吴大与老陆相视一笑,然后问雪琅:“小兄弟,你是本地人吗?”
雪琅低头想了想,才道:“嗯,是。”
吴大道:“我老家可是京城哦。”
雪琅眼前一亮:“真的?你是做什么的?”
吴大饶有兴致:“你猜猜。”
雪琅天南海北的乱猜,什么小贩啊大夫啊护院啊猜了一大圈,都没猜中。
雪琅不禁狐疑道:“难道你是在京城做官的?”
吴大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啊,原先是京郊山上砍柴的樵夫,哈哈哈。”
雪琅问道:“那吴大哥你是遭了什么事?”
吴大从京城被流放过来,一路吃尽苦头,心事重重,如今对着这个小屁孩反而能平静地诉说曾经发生的事情。
“我祖上真有人做过官儿,可惜一代不如一代,到我老爹那一辈就是个樵夫了。我爹娘吃了太多苦,早早地都去了,就剩我一个,靠砍柴度日。有一天,我在深山砍柴,忽然听到人呼救。我赶紧循声跑去一看,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倒在地上,他对面居然是一只老虎,地上已经躺着好几具尸体,一看就是被老虎咬死的。”
“真吓人。”雪琅瞪大了眼睛,他还从来没见过老虎呢,虎食人的故事倒是听了不少。
吴大接着道:“我是山里长大的,能不知道猛虎的可怕之处吗?可地上那人叫的实在悲惨,我拉不下那个脸逃跑,便仗着自己有几分蛮力,挥着斧子就砍了上去。现在想想,我那时就是个没头脑的莽夫。”
雪琅笑道:“我猜你把老虎打跑了。”
吴大得意:“那是自然,不然今日哪还有命与你闲聊?”
老陆在旁插嘴:“大哥就是这么交了好运。”
“怎么说?”雪琅问道。
吴大接着道:“我救下的那人赶紧向我道谢,我那时才知自己居然救了当朝太子。”雪琅张大嘴,他只知道太子是个十分了不得的、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却并不知吴大口中这位太子两年前因谋反之罪被处死。
吴大笑了笑:“太子问我要什么谢礼,哎呀,我当时脑子灵光一闪,说我不要金银财宝,就想伺候太子、保护他老人家。太子看了看我,说‘可以,我看你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就这样,我交了天大的好运,被太子选入东宫做了他的三百亲卫之一。”
雪琅越发疑惑不解:“那大哥你怎地......”
吴大仰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笑了笑:“人各有命,难道你交了一时的好运,就能交一辈子好运吗?我救下太子第二日就进了东宫,穿上亮晶晶的盔甲,配上威风的长剑,一日三餐吃的都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味。那三天,我每天都脚踩棉花,过得像在梦里似的。可惜,三天后,太子便被人告发谋反,一并姬妾子女皆被赐死,我们这三百亲卫助纣为虐,也被圣上赐杖刑,然后流放南海。”
雪琅听愣了,他呆呆地看着一副无谓神色的吴大,又看了看表情复杂的老陆,反应过来:“所以你们都是——”
果然吴大这批人来路不凡,原来他们曾经都是太子殿下的亲卫!
老陆做了个手势示意雪琅噤声。
雪琅识相地住了嘴,观察了一下附近,压低声音道:“那你们真的是反...?”
吴大也压低声音:“所以,你真想给我们翻案?”
雪琅一时语塞,吴大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我拿你当个小友才与你说这些的。”
雪琅郑重道:“吴大哥,你放心,今日之事,我转头就忘了。”
这时,有差役过来招呼雪琅:“小仲!”
这几个月雪琅认真按照章大人的要求,多在兵丁和差役面前晃悠,倒真有几个人跟他熟络起来,常指使他跑腿办事。
雪琅知道对方必有事差遣他,便大声应着,跑了过去。
老陆凑到吴大耳旁:“就这么告诉这小鬼?”
吴大点点头:“这小子心眼子不少,你瞧他那样。咱们总不能无头苍蝇似的,一步一步来。”
可惜,吴大和雪琅的希望还是落空了。次年秋,祥王别馆建成。县令也知晓这群犯人在此停留着实太久,他不听章守理的劝告,令犯人们继续上路,前往流放地。
得知此事时,雪琅本在几个相熟的兵丁那里说笑话逗乐凑趣,听他们说这帮犯人终于要离开,雪琅的心就飞了。他寻了个借口,直接朝城门口奔去,手中还捏着方才那几个兵丁分给他的一小块豆饼。
果然,城门口,吴大一行人都戴上了枷,被官兵驱赶着往前走。
吴大少见地愁眉不展,他与众兄弟苦苦哀求着为首的官兵,愿意当牛做马,只求能一直留在本县服役。
但根本没人会搭理他们,都只怕误了自己的差事。
雪琅趁乱跑过去,他个子矮小,反而从官兵的缝隙间钻了进去,喊道:“吴大哥。”吴大低下头,勉强一笑:“仲小兄弟,今日一别,只怕没有再见之日了。”
雪琅这才发现,吴大尚算年轻的脸上多了好几条愁苦的纹路。
那边一个士兵径直走来拖着雪琅的衣领往外拽,一边骂道:“哪个不知死活的在这里碍事?”
雪琅一把拽住吴大,本能地将豆饼塞进他手中:“吴大哥,保重!”
吴大又被官兵抽了一鞭子,他握紧豆饼,拖着锁链,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只是时不时的,他会回过头留恋地张望,留给雪琅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同样心情不好的还有章守理。
吴大他们启程那日,章守理书房的蜡烛亮到深夜。
孟晴放心不下丈夫,轻轻走进书房,来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章守理十分疲倦的样子,径直靠进妻子怀中。
过了一阵子,他才道:“今时今日,才知身处此地何等困顿,一点点小事都施展不开。”
孟晴柔声道:“你啊,是头几年过得太顺了。你说这官场上,有几个人是好过的呢?在那偏远荒凉之地蹉跎了青春岁月的又有多少人?咱们的路还长着呢。”
孟晴揉了揉丈夫的肩膀:“况且,那帮人走了未必是坏事。听仲家那孩子话里话外,他们也都不是些省油的灯。”
章守理道:“我之烦恼多半不在他们,你说的与我想的一样,若为了防备盗匪便留下这一大群人,说不定反成隐忧。我所忧心的在于你曾同我说的那件事。这天下,只怕真的——”
章守理停了下来。
孟晴关切地道:“难不成你打听到什么新的信儿了?”
章守理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故交的那封信拿出来给妻子。他起身安慰似的抚摸了一下孟晴的背心:“没什么,只是我自己的忧虑罢了。”
孟晴没有追根究底,而是催促章守理早些安置。
这个颇具智慧的女人内心深处比她的丈夫更没有底,但这对年轻夫妇此刻默契地选择了向彼此隐瞒内心的担忧。
巨石悬于头顶,落下只是时间问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