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略带凉意的秋风中,仲雪琅敲开了章守理官舍的大门。
章守理回来时,孟晴正坐在床上看书,前不久她刚生下一个女儿。
章守理将一个放着柑橘的小篮子递给妻子:“雪琅刚送过来的,他知道你爱吃这个。”
孟晴眼前一亮,拿起一个浑圆的柑橘贪婪地嗅了嗅清新的气息,才道:“他们家还有闲心思种这个?”
章守理坐在妻子床边:“说是他们亲家送的。”
孟晴奇道:“他才多大啊?”
章守理摇头:“是他姐姐,你以前也见过,就是咱们刚来这时遇到的卖筐的姑娘,是她嫁人了。”
“哎哟,时间过得真快啊,当时还是个小女娃呢,转眼都嫁人了。”孟晴换了个姿势,舒服地靠在厚枕上。
张守理帮着她调整了一下靠枕:“他们家也不容易。雪琅他爹腿坏了,现在一大半活是雪琅和他姐在做。也是没法子,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看那小子方才来的时候还丧着个脸,不高兴他姐嫁人呢。”
孟晴浅笑,把柑橘放回篮子里:“你这是经验之谈啊。”
张守理想起往事也笑道:“你二弟当时不也是?你出嫁那日躲在后房死活不肯出来。”
孟晴点头:“我们家姊妹多些尚且不舍,他们家就他两个互相拉扯着,自然亲厚。”
这时,章守理的大儿子跑进屋,撒娇要娘亲抱,被章守理一把捞起来放在腿上:“别闹你娘。”
孟晴忽地一拍手:“仲家小兄弟这两年没少替你跑腿办事,人家姐姐嫁人,咱们也不能光空手收东西吧。”
这两年虽无大事,但雪琅经常利用身份之便帮着张守理街头巷尾打探过不少消息。
张守理点头:“我来办,你歇着吧。”
是的,春雨嫁人了。她知道自己早晚要嫁人,但没想到这亲事来得这么快。
其实春雨内心深处是不愿离家的,若能像燕儿姐那样招赘个女婿也不错。
可惜,他们家的情况已经由不得春雨自己来谋划了。
这些年来,水旱徭役赋税的重重枷锁下,仲家一直都处于破产的边缘。
虽说雪琅靠着县城里认识的几个底层兵丁差役之流也能三五不时混些吃喝,但毕竟也是个孩童,他省出来的那份口粮并不能完全解开他贫困家庭脖颈上的枷锁。
今年春天就有媒人登门说媒,待媒人走后,仲福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口想了许久。
傍晚,春雨和雪琅背着笋拖着疲惫的步伐归家,便听到了提亲的事。
对方是村东头的刘家儿子刘五,若论家境,刘家倒是要比仲家强不少,这个刘五也是他们家独苗,没有兄弟姐妹。
若说哪里美中不足,就是这刘五死过老婆,今年三十有二。
听完这话,春雨姐弟俩都一脸惊呆,说不出话来。
春雨对嫁人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是个比她大十五岁的男人。
要知道,仲福今年也不过四十三,春雨若真嫁了刘五,那这翁婿俩真能称兄道弟了。
雪琅则是毫无心理准备,他瞪着大眼睛,身子前倾,微微弓着背,像只浑身毛都炸起来的猫。他本能地跑过去捉住他爹的双手:“爹,不要。”
仲福白了他一眼:“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子插什么嘴?还管上你姐姐了?”
雪琅立刻杠道:“我姐姐肯定不愿意,算了吧!”
说完,他赶紧回头向面无表情地春雨使眼色。
“爹,好歹这是我一辈子的事,能让我想想吗?”春雨艰难地开口。
仲福不太高兴:“我是你爹,我还能害了你吗?”
然后,他便看到春雨的眼眶逐渐变红,只得无奈地摆摆手:“好好好,你想清楚了。”
春雨点点头,站起来,茫然地转了两圈,被吓得都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雪琅不开心,又跑到穆氏身边,环着她的肩膀喊娘,显然是想拉穆氏助阵。
但他母亲只是温和地拍了拍雪琅的胳膊,然后用担忧的目光望着自家女儿,一语不发。
夜里,春雨望着屋顶根本睡不着,她突然感觉到母亲的手正轻轻搭在她的胳膊上,便翻了个身朝向穆氏。
“在想呢?”穆氏柔声问道。
春雨反手紧紧捉住娘粗糙的手,满心的迷茫恐惧,却又不愿说出来给娘增添烦恼。
穆氏将头偏过来,让女儿窝进她单薄的怀里,在女儿耳边道:“你要就是不愿意,别委屈自己,娘想法子帮你。”
春雨靠着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突然特别害怕明天的到来。
第二日,春雨特意捡了个只有她跟她爹在的时间,怯怯地道:“爹,昨天提亲那事,能不能、能不能给他们回了。我、我想留在家里帮忙干活做事,等雪琅大些,我再嫁人。”
说完,春雨心怦怦跳,已经做好了迎接疾风骤雨的准备。但出乎她意料,仲福没有骂人也没有动手,只是向她招了招手,让她跟自己进屋。
仲福坐在地上,把左边的裤子挽到大腿,把膝盖上那个丑陋的瘤子露出来给女儿看。
“爹!”春雨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仲福轻轻碰了一下那瘤,便面露痛苦之色,他坐在那里,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春雨勉强支撑起来,抖着腿来到仲福身边:“爹,咱们得看大夫。”
仲福像听了个笑话:“饭都吃不饱,上哪请大夫?”
春雨焦急:“可您腿上这也太吓人了。”
仲福摇头:“我本以为就是受了寒气,结果越来越不好。若是能忍我也就忍了,可现在多走几步路就疼得像刀剜在骨头上,夜间也时常疼醒。”
春雨的心如坠冰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爹这怪病意味着什么。
若爹的病继续恶化,他们家就要失去一个主要劳力。以前爹身子好的时候日子尚且如此艰难,若连爹都撑不下去,那他们家......
仲福放下裤腿,观察着女儿的神色。少女低着头,沉默不语。
仲福咳嗽了两声,低声道:“明日须得给媒人一个准话,刘家也在等信儿。”
初春细雨中,春雨走到田间,远远望去,穆氏正带着雪琅在田里插秧。
雨雾迷蒙中,春雨的目光随着娘亲移动,看着她艰难地弯下腰又直起身,时不时擦一擦脸上的水渍。
就在方才,春雨跟爹说定了,她嫁。
爹那日话说得浅,却经不住细想。他们家的那两亩薄田产出的粮食是固定的,缴完各项赋税便所剩无几。如今爹尚能下地干活,他们家还在天天饿肚子,若有朝一日爹的腿彻底坏了,那他们一家四口就要面临巨大的抉择——总有一张嘴要被踢出去。
而以春雨多年来对家中情况的了解,那个被踢出局的人九成是她那苦命的娘,等待她的不是被卖就是被遗弃。
一个字也不认识的春雨在内心做了一番毫不参杂个人感情的、堪称冷酷的计算,最终得出结论——她嫁人,家里收一笔聘礼同时减少一个人的口粮。
这是最简单高效解决困境的唯一方法。
对自己下手最狠,仿佛是苦萍村姑娘们必备的技能。或许,也是无数沉默的女人从来到这世间就被迫学会的
雪琅先看到了春雨,一边朝她招手一边大声呼唤姐姐。
穆氏随着儿子的声音抬起头,看到春雨独自一人站在田埂上,像一株秀气挺拔的小树。
穆氏笑了,学着雪琅的样子向春雨摆手,但很快她就发现女儿的神情不太对劲。
穆氏让雪琅继续干活,加快步伐走向春雨。
雪琅对一切一无所知,只是继续劳作,时不时分神一下看看姐姐和娘亲那边。
细雨如浅灰色的柔纱笼罩在苦萍村之上,雪琅透着蒙蒙水汽看到娘正跟春雨面对面说着什么。
穆氏身形瘦小,跟女儿说话已经要微微仰头,两人就这样站在雨中,彼此诉说着什么。
又过了一阵,雪琅再度抬头,发现姐姐垂着头,娘则笨拙地在衣服上擦净双手,然后捧着姐姐的脸颊。
雪琅下意识地跑过去,想知道姐姐怎么了。
可等他刚来到两人面前,姐姐突然转身,快步离去。
雪琅朝着她的背影大喊:“姐姐!姐姐!”
可姐姐却像什么都没听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雪琅有些惆怅有些迷惘,姐姐大约是想起家里有什么急事才回去的吧?
可是,他总觉得别扭。
雪琅那尚且稚嫩的心并不能真正理解,就在这一刻,他的姐姐义无反顾地抛弃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先雪琅一步坚定地走进了那个更加残酷、混乱的世界。
于是乎,春雨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家里反应最大的就是雪琅,他哭过闹过,还悄悄跟在刘五身后朝他丢过石头,但结果除了挨了爹一顿暴栗别无他用。
春雨本人则冷静到有些麻木,她对这个婚事既无幻想亦无期待,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就像饿肚子的时候必须上天入地给自己找吃的一样。以至于刘五本人曾绕路过来远远看她容貌时,她都毫无反应。
婚事定在六月初八,在出嫁之前,她要尽可能安顿好家中事务,尤其是爹腿脚不便做不了的那些。她一走,娘和雪琅都让她放心不下,现在要考虑的事、要做的事太多了,以至于她本人的想法反而排在了最后一位。
雪琅一直在闹脾气,他的想法则更简单。这孩子从小就把春雨划作“他这一边的人”,既是如此,当春雨要脱离他们这一派,去到不认识的人那里时,他自然气不顺。
春雨当然看出来雪琅不高兴,但她手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就由着他使性子去。入夏后的一日,春雨忙完农活来到溪边,果然看到雪琅在老地方钓鱼。
春雨静静走过去,坐在雪琅身边,看他钓鱼。
雪琅一本正经地盯着钓钩,忽然水面微微波动,雪琅绷紧胳膊一扯,却还是被鱼走脱了。
雪琅泄了气,把钓竿撂在一旁,抱着膝盖不说话。
春雨戳他的胳膊,被他躲开,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然后摸摸他的发顶:“你这气也太大了。”
雪琅扁扁嘴。
春雨可没那个耐性等他发完脾气,她收回手,同雪琅一样望着眼前的溪流:“别光忙着不高兴,你得好好想想以怎么当家过日子。爹娘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离开之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啦。”
说完,春雨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雪琅,发现这小子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搓着衣角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起伏。
在雪琅的沉默中,春雨一长一短地将爹的腿伤、娘的病情和家里的现状说给他听。
如果有得选,春雨也不想这么早让这个孩子背起这样的重担。可如今这世道,他们没得选。
雪琅听着听着,便蜷缩起来,脑袋搁在膝盖上。春雨转头,看到这家伙鼻尖有点发红,便将手搁在他脖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
有那么一瞬,春雨内心有些松动,她甚至想告诉雪琅他的身世,但这冲动的想法仅仅只是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雪琅把手伸到自己头顶上,将姐姐的手挪了下来。春雨有些紧张,或许这孩子还是太小,无法承受这一切。
雪琅的手没有春雨的大,但他努力地试图将姐姐的手包在自己小小的拳头里:“姐姐,你别担心,家里有我在。你能做的,我也能做。”
春雨心中一软,将雪琅毛茸茸的脑袋揽到自己肩头。雪琅乖巧地靠着春雨,嘴上还不服不忿地嘟囔着:“我就是不喜欢那个男的,又黑又老。”
春雨扑哧一笑:“你当着我的面说说就算了,可别跑到人家面前乱说话,会挨揍的。”
“知道啦。”雪琅举起拳头:“我也有的是力气,真打起来我也不怕。”
说完,还凶巴巴地挥了挥拳头,朝着空气使劲。
春雨笑着揉了揉雪琅的脖颈,催他同自己一起回家。
夕阳西下,春雨怀着某种珍惜的心情走上熟悉的归家之路。她知道,以后像这样同雪琅一起踩着夕阳回家的次数不多了。
懊热的长夏来临,春雨按部就班地忙着自己的事,婚期也在一天天临近。
这日傍晚,春雨坐在门口做手工,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向她跑来。那身影越来越近,春雨腾地站起来迎了上去。
邱燕儿怀中抱着什么东西急促地跑向春雨,两个年轻女人奔向对方,紧紧拥抱在一起。
春雨紧紧揽着燕儿姐瘦干干的腰,像小时候那样把脸蹭在她的颈侧,眼圈红了。
燕儿一下一下抚摸着春雨的背心,带着些哭腔道:“春雨,小春雨,你要嫁人了!你怎么就要嫁人了呢!”
这一句把春雨本已经憋回去的眼泪喊了出来,忍不住委屈地抽泣起来。
燕儿松开手,捧着春雨被泪水打湿的脸颊,想努力说些话逗她开心,却憋得满眼是泪。
是啊,还有谁比燕儿更懂春雨心中的迷茫、委屈和不甘。
燕儿太懂了,正因如此,她们两个无需任何言语,心就像已经紧紧连在一起那般清晰地感受着彼此的痛楚。
春雨好不容易缓过来,收拾起自己的失态,带着哭腔道:“燕儿姐,家里太忙了,总也没时间去看你,你过得好吗?家里还顺心吗?”
燕儿会好到哪里去吗?只需看看她那干涩的嘴唇和削尖的下巴,春雨就明白,没有谁是好过的。
燕儿又哭又笑地替春雨整了整鬓发:“挺好的,有时候刚一睁眼就忙,忙完了也该闭眼睡觉,没心思想别的。”
说着,燕儿姐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春雨手里:“你看我,差点忘了,这趟来就是想把这个送你。”
春雨接过布包,只见这针线包缝制得十分精细,里面塞着一小捆一小捆的麻线并两枚细针。
燕儿略带歉疚:“天天瞎忙活,方才听说了你要嫁人,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你也别嫌弃。”
春雨珍惜地攥紧小针线包:“这还不是好东西那就没有好东西了,燕儿姐,谢谢你,我正缺这物件你就送来了。”
春雨看着燕儿依旧清秀却憔悴的脸庞,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居然已经能平视她了。
以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那些细小的快乐,随着她们的长大,也一去不复返。
“姐姐,我害怕,我要去一个不认识的人家里过日子,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春雨终于开口说出了内心的恐惧。
燕儿双手扶着春雨的肩头:“小春雨,别害怕,你是去过日子当媳妇的,又不欠他们什么。我听村里人言来语去,刘家也是个正经人家。到了他们家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不欺负人,也不当冤大头。”
春雨小声道:“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讨好人。”
燕儿略带忧愁地笑了:“傻姑娘,别总想着讨好别人。那是婆家,不是娘家,两处终究不一样。你是个好性儿的姑娘,只要对他们礼上不错,其它的慢慢学慢慢看。”
“嗯。”春雨乖乖地答应着。
燕儿也明白自己拿三言两语所能给的宽慰终究有限,便牵着春雨的手在路边坐下:“咱们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不必想得那样长远。这太平日子能过几天还不知道,现下咱能活一天是一天,别让自己难受。”
春雨看着远处模糊的云翳,她其实有点想象不出来日子还会有什么变化,不就是这样不上不下、饿不死也吃不饱地撑着么?
天地那么辽远,可现在的春雨所有的世界也只有苦萍村这小小片村落。
燕儿也不说话,就这样耐心地陪伴在春雨身旁,像他们从小到大那样。
良久,春雨开口:“咱们就往前走吧,能走到哪儿就算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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