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位于苦萍村东北角,背后是环绕着村落的山坳。在刘家那几间旧瓦房的一侧便是一片果林,那是当年刘家兴旺时刘五爹置办下的家产,如今已缩水为曾经的三分之一,且这剩下的部分有一大半已经改为农田。
今时不同往日。尽管如此,春雨的婆婆万氏却十分喜欢跟新进门的儿媳吹嘘当年刘五爹还在时的境况。因此,春雨进门没一个月,就知道了她夫家许多事。
刘五爹还在时,刘家算得上殷实富农,家里有果园、田地,养着鸡猪,农闲时还需请短工帮忙,日子十分兴旺,可以说离小地主只有一步之遥。
因此,刘五年轻时也是个眼光颇高的人。他自己虽相貌平平,却立志要娶个标致的媳妇。刘五只有一个姐姐,早已远嫁,不通音讯。家里就他一个男娃,父母对他自然是百般疼爱,对他的要求也尽可能地满足。
老两口先在村里给刘五说媳妇,没说成,又去了县里和邻村,还不成,好不容易在邻县花大钱说到了一位家境贫寒但十分漂亮的年轻姑娘,也算遂了刘五的心意。
这刘五倒也言出必行,跟这小媳妇过得不错,纵然这姑娘身子弱,嫁过来三年肚里仍没有音讯,刘五也无半分不悦。
好不容易成亲五年后,小媳妇生了个儿子,可惜因为生产落下病根,连带着这个孩子也多病多灾。最终,这个一家人宠得不得了的小娃娃没熬过一周岁便夭折了,刘五的媳妇悲痛不已,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熬了半年也随孩子去了。
刘五原本美妻幼子在侧,可谓春风得意,但半年之内便丧妻失子,不可谓不受打击。可惜还没等刘五从悲痛中走出来,次年,刘五爹也突然发病没了。
刘五爹这个家中顶梁柱一没,刘家的日子便慢慢不太好过了。原本家里没了三个人,置办丧事就花了不少钱,而刘五不如他爹精明能干,又逢连年水旱虫灾,还有所有人逃不过的苛捐杂税,刘五一时左支右绌,难以应付,卖了一部分地才缓过一口气。只可惜,即便如此,纵然刘五每日早出晚归,刘家也回不到他爹在时的那番光景了。
除开这一连串的缘故,刘五三十多才续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虽然家境不如从前,可他择妻的标准却一点也不曾降低。
“纵然没有第一个那样标致,也须得是个长得过得去的、年轻的。”刘五如是说。
这可把他娘万氏愁得不得了,今时不比往日,刘五这家境、岁数皆不如前,也让她这个做娘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可老母亲这颗心还是全悬在儿子身上,万氏硬着头皮托媒人到处说亲,费了不知多少心神、熬白了不知多少头发。
也亏万氏托这个媒婆机灵,寻了一大圈无果,又不死心,转回村里到处打听,便打听到了仲春雨这个灯下黑。
万氏得了信儿赶紧趁着赶集时从旁细细观察了一番春雨,登时觉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同媒人回家跟儿子说此事。
“仲家姑娘长得好,也年轻,看着是个过日子的,你可别糊涂错过了。”万氏苦口婆心。
刘五倒是不急,先借道仲家的时候看清楚春雨的容貌,才回家与母亲相商。
“长得也不错,不过,终究不如我那第一个婆娘,唉。”刘五有些怅然。
万氏急得推了他一把:“人家仲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是头婚。也就是因着日子不好过,媒人好说歹说仲老爹才有些动心。不趁着家里现在还有几个钱赶紧定了,等再熬几年,更没有好的了!你都三十多了,你老娘我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你赶紧娶个老婆,给我们老刘家多生几个乖孙孙才是正事。”
刘五倒也把娘的话听了进去,他自知如今也不年轻,娘还急着抱孙子,确实等不起。更何况仲春雨虽不如他亡妻,却也称得上容貌秀丽,又那样年轻,娶了也不亏,也就乐得应了这门婚事。
当然,他们母子如何打的算盘,刘五又是如何在心中挑挑拣拣,这些万氏自然是瞒着春雨的。
至于春雨现在如何呢?
春雨内心满腹狐疑,婚后她反而想不明白,这世上那么多女人是怎么忍受这可怕的嫁做他人妇的生活的?她们是怎么容忍一个粗鲁自私、斤斤计较、小心眼又自大的男人,白天生活在一起伺候他,晚上还要睡在一张床上的?
还是说只是春雨比较倒霉?遇到的男人不怎么样?
婚前做的各种心理准备,在婚后三日便彻底灰飞烟灭。春雨甚至连做梦都梦到自己拼命往家跑,然后被身边男人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吵醒,只能捂着耳朵背对着他强迫自己入睡。
现实就是这么荒谬,她必须得睡觉,因为第二天家里家外有数不清的活要做,她需要恢复体力。
娶了媳妇的刘五自觉卸下肩头重担,孝顺母亲打理家务的事情全盘甩给了春雨,忙完田里的事回家后自然是要做甩手大掌柜的。这还没完,田里需要帮手的时候难道让他头发花白的老母亲出面吗,自然还是得春雨随叫随到。
春雨不晓得刘五与他上一个媳妇是怎么过日子的,她想要与刘五好好相处,可却发现很难跟对方说到一起。在很久之后,成熟了许多的春雨才理清,刘五只不过是想心安理得的享受春雨给他带来的方方面面的舒适方便,并理所当然地将生活的重担转移到春雨身上一大部分。情分,或许从来没有过。
至于春雨的苦恼和负担?那就更与他刘五无关了。
但刘五只是春雨的第一重麻烦,第二重,便是他娘亲万氏。
春雨年轻心热,刚嫁过来时便严格按照父母的谆谆教导把万氏当自己亲娘伺候,再加上看万氏一个丧夫的过日子不易,春雨一开始对她还颇为怜惜,总是想多帮帮她。
不过很快,春雨就醒悟了。她想将万氏当亲娘,人家可没把她当亲女儿。
万氏对春雨的态度可以说和刘五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亲娘俩。
可与刘五不同的是,万氏从早到晚呆在家里,春雨想躲清净都躲不开,只能一边干活一边听万氏没完没了的唠叨她自己多不容易,儿子支撑家业多辛苦,春雨能嫁到刘家是走了大运之类的。
当然万氏说这些可不光是为了闲着嚼舌根,她的根本目的是要在春雨这个小媳妇面前把婆婆的威风立住,以便日后更稳妥地把一家子攥在手里。
因此,春雨看似嫁入了境况强于自家的刘家。可她不仅干的活只多不少,还得伺候好丈夫和婆婆,还要夹在两个对她并没有多少真心的人中间,每日难免受些闲气,日子比以前还难过。
当然,无论在心里如何抱怨,在面对家人时,春雨对这些糟心事只字不提。
她觉得有点丢人,说不出口。
这日,春雨正在田里劳作,看见雪琅远远跑来。
如今一看到家里来人,春雨就高兴地什么似的,远远朝雪琅摆手。
雪琅跑过来,先张望了一下附近,才臭着脸道:“他不在?”
春雨笑着用干净的那只手刮了一下雪琅的脸颊:“他在家呢。爹娘这些日子还好吗?”
“他们俩啊,跟以前一样。”雪琅道。
姐弟俩都顿了顿,他们最近说话时总会有些疑神疑鬼,都觉得对方报喜不报忧。
雪琅先递给春雨一个纸包:“章大人的夫人给的回礼,说要答谢咱们送的柑橘,爹娘让我带给你一些。”
春雨感激的接过,一看小纸包里仍是一些容易储存的干粮,不由得点点头,章大人夫妇总是这样替人考虑。
转念一想,春雨又把纸包往雪琅怀里推:“我用不上,带回去你们自己吃就行。”
雪琅背着手不肯收:“爹嘱咐了,让你把这些分给刘家人,也让人家知晓咱们家也是在县城里认识人的。”
说着,雪琅踮起脚附在春雨耳边小声道:“这样对你好,让他们知道咱们家也有依仗。”
春雨失笑:“怎么就成了依仗了?”
雪琅急得跳了跳:“姐姐你别说太多,让他们自己想去,你孤身一人在他们家,好歹得让他们有些畏惧。”
春雨知道家里人是为了自己好,便点点头,将干粮收了回去。
雪琅看了看地里农活快做完了,便问道:“姐姐,你是不是还没挑水?我去!”
“哎!”春雨唤雪琅,“你忙咱们家的事就行了,这些我来。”
雪琅蹦蹦跳跳跑远,一边摆手:“家里的事已经安顿好啦,放心。”
春雨看着雪琅跑走,才一屁股坐在田边,她忙了这大半日,早就累得双手发抖。
春雨可以现在就回刘家等雪琅,可她不愿意,宁可在地头休息一下。
她很清楚,自己就算回去,也不会有人对自己嘘寒问暖,向自己道一声辛苦了。她如果胆敢在家里说自己干活累,那等到的一定是刘家母子二人的集体呛声。
你累?你能有我(我儿子)累吗?一天到晚净知道抱怨!快别说了!
春雨都能想象母子二人的语气。
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春雨心情实在好不起来。她才十七岁,这日子哪辈子是个头啊!
可无论如何,生活都要继续,春雨对着土地无声地抱怨完,便站起来往家走。
也巧,雪琅给他们家打完水也正往外走。春雨见刘五和万氏都没跟出来,便赶紧拽着雪琅走出院子,躲到一个小角落里。
“看!”春雨向雪琅摊开手,今日第一次露出笑容。
雪琅看着春雨掌心几块琥珀色的小糖块,眼前一亮,口水已经涌了上来,只能勉强忍住。
别人不知道,春雨还能看不出雪琅那样子?笑嘻嘻地将糖块往雪琅嘴里一塞,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碎布将剩余的包裹起来,塞到雪琅怀里。
然后春雨轻声叮嘱雪琅:“千万别跟他们家人说是我给的,你悄悄带回去给爹娘。”
雪琅在街上混得多了,对这些事比春雨还灵,直接做了个“你放心”的表情。
雪琅离开后,春雨往回走,却突然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她惊了一跳,一回头才放心地道:“阿云啊,你吓死我了。”
被称作阿云的女孩子哈哈一笑:“好啊,春雨,躲在这里跟谁私会呢?”
春雨笑着推了推她的胳膊:“我弟弟来看我。”
阿云点点头,略带羡慕地撅着嘴:“真好啊,你还有家人。”
春雨知道阿云孤身一人生活也很是不易,搜肠刮肚想要说点什么劝解她,谁知阿云先笑了:“好啦好啦,不用想怎么安慰我,我不贪心,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啦。”
春雨挽着阿云的胳膊:“咱们住得近,你有什么事我能帮上你就只管说。”
阿云紧了紧自己的胳膊:“那是自然,日子都成这样了,咱们再不互帮互助,更不好过了。”
春雨点头,见阿云拎了个瓶子便问是何物,阿云告诉她是自己打的醋。
春雨道:“哟,这一大瓶子。”
他们这边的人不惯吃醋,阿云的日子也紧巴巴的,居然还打了这一满瓶的醋。
阿云认真起来:“还说呢,你赶紧备一些吧。这两年咱们这还算过得去,别的州府要么疫情要么蝗灾,每次都死一大片人,吓死人了,我劝你啊,什么草木灰碎布柴草醋之类的也都备上。”
春雨答应着,把话认真听进去了。
回到家,丈夫和婆婆都在。春雨今日回来的略迟,刘五已经有些放脸了,但他那作为家里唯一男人的威严又使得他不能轻易露出不耐烦。这时就需要与他心有灵犀的老娘出场了,万氏坐在门口,对着在灶台上忙碌的春雨冷嘲热讽,嫌她无事便跑出去玩耍,不知道顾着家里。
春雨被说得心头火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忍了下来。
好不容易伺候着两位吃了饭,收拾完毕,春雨到门口打了水把自己擦洗干净,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倒床上准备睡觉。
偏偏这时,刘五腆着脸凑了上来,用手摸春雨的胳膊和腿。
春雨烦不胜烦,幸好屋里一片漆黑,看不清她脸上的厌倦。
刘五身上的汗臭味全扑了上来,春雨实在忍不住,推了他一把:“脏死了,洗一洗去。”
刘五还想耍赖,春雨好说歹说又催促了几次,他才不情不愿地出去擦洗。
春雨摊开身体躺在床上,恨恨地用手捶了捶床。
她真的烦透了!
那事到底有什么意思?累了一整天,还不能好好睡,还得拿那事来烦她!
刘五不是说累得要命吗?那就睡觉啊!
然后春雨就泄了气,她知道自己嫁过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就是给刘家生个儿子,延续香火,刘五天天念叨这事。
春雨有时候恨不得自己马上怀孕,有了孩子总能少干点活少遭点罪吧?可有时候她又很怕自己怀孕生孩子。
她隐约觉得,诞生在这样的世间,对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场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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