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春雨娘曾经那个看似不经意的预言再度应验。熬过一年又一年蝗灾、瘟疫、朝廷的层层盘剥的农民们,在今年无可奈何的迎来了又一次大旱,从过了端午,苦萍村便再也没下过一滴雨。
皮包骨的农民们被烈日晒得仿佛一具具行走的蜡人,大家沉默着,试图积攒最后的力量来迎接又一次灾难,谁都不敢说能不能熬过这一次。
可所有人、所有家庭都已被掏空,如果这一次大旱再将他们打倒...大家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雪琅军中的同僚们平日也少了许多插科打诨,大家虽人在军中,心里却都还多多少少惦记着家中老小。他们生没生病?吃不吃得饱饭?家里遭了贼不曾?还有,这个月的粮饷还能不能准时发?他们县的驻军已经领了好几个月的半饷了。
七月酷暑,雪琅在一处哨卡站岗,他和对面的伙伴都热的汗流浃背,湿透的衣裳黏着身躯。
话虽如此,章大人对县里及周遭的治安盘查要求却更严了。毕竟如今各地都在爆发叛乱和起义,盗贼叛军四处流窜,所过之处,俱被洗劫一空,硕果仅存的州府县都关门闭户,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然后由当地长官不停地上折子,等待着不知何时能到达的援军。
可朝廷的援军就是万能灵药吗?或许对于当地官员来说是,但对于老百姓而言,两边谁更糟糕就不一定了,毕竟“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句话可是前人留下的宝贵经验。身处末世,无论哪边都没有真正守规矩的人。
汗水从头顶不断滑落,沿着雪琅的眼睫毛滴滴答答落下,他难受的紧,也只是眯起眼睛,并不作声。
就在这时,雪琅透过氤氲着汗水的双眼看到远处似乎有一大群人向着他们这边进发。
雪琅登时全身汗毛直立,他让身旁站岗的同僚赶紧回去上报,自己则与其他几个兄弟拿起武器列好阵型,防备着不速之客。
雪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随着对方靠近,他终于看清楚,那是一群衣衫褴褛、面容疲惫的流民,但不寻常的是,他们当中大部分手里都拿着竹竿木棒等工具。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旁边有经验的前辈小声提醒道:“兄弟们,提防着一会要动手。”
雪琅应了一声,但接着他便发现那群人中为首的似乎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连忙喊道:“诸位大哥,稍等。”
对面领头的人做了个手势,他身后众人便停了下来,只有那个领头的继续向雪琅他们前行。
雪琅越发笃定,那人是吴大,是本应在南海服苦役的吴大哥!
雪琅向前一步,对众人道:“大哥们稍等,小弟先去会会他。”
其他人见有人愿做麻烦事,也不阻拦,一面戒备着一面看着雪琅走向那个高大的男人。
随着对方走近,雪琅已经确定此人就是吴大,但他看起来过得很不好,比当初离开此地时的模样还要落魄。
吴大并没有立即认出长大了不少的雪琅,而是艰难地向他拱了拱手:“这位军爷,不知本县县尉何在?小的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
雪琅严肃地道:“你们一群人无缘无故聚集于本县境内,本就应当自报来历,还要咱们这些人追着问吗?”
说完,他刻意咳嗽了两声。
吴大有些不满地抬起头,这一次他眯起眼细细观察,雪琅则同样直视吴大的双眼。
“啊!”吴大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雪琅则微微向他摇头,吴大会意,收起喜乐之情同样严肃地道:“军爷,我们这些兄弟都是从南方逃过来的,求见贵县长官也是为了禀告一件急事,南方诸州已经乱了,大量叛军盗匪四处流窜,早晚会往北方进发,打进咱们县也只是早晚的事!”
雪琅瞪大眼睛,脱口而出:“盗匪要来?”
这次,连后面站岗的几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大伙都有些慌乱。
雪琅压低声音:“吴大哥,莫要骗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吴大往后转了转脑袋,眼睛仍盯着雪琅:“仲兄弟,我是不是骗人,你瞧瞧我身后这些兄弟姐妹便知。”
雪琅伸长脖子往后看,只见吴大背后有百余人,男子居多,女子也不少,但他们的共同点便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还挂了彩,更有甚者需要他人搀扶,甚至有的人干脆被高壮些的背在背上。
雪琅投军这些日子也长了些见识,一番观察下来便心中有数,无论吴大给出的理由是否属实,这些人必然曾打过仗,才会是这副形容。
雪琅放软语气:“大哥,你别急,今日赶巧,章大人也在此处巡视。待会见到他,你一定要将一切据实相告,他定能明白。”
吴大也压低声音道:“仲兄弟,我是个粗人,但没有坏心,只想求一条活路。一会在章大人面前,我若有说得不周到之处,拜托你帮我多解释两句!”
很快,章守理那边就得到了消息,吴大被请进了哨卡,与他同行的人则被隔绝在外,被加派的人手严密看管。
吴大随着众人进入房间,待他们站定,章守理从另一边开门进屋,坐在上首,雪琅默不作声地走过去,默默首位在章守理身后一侧。
章守理并不老,可脸上也多了几分风霜之色。他看着下首跪着的落魄男子,回忆起当年这批人途径此处发生的种种。
当初以为跟这批流放犯就这么错过了,谁知这帮人居然又跑了回来。这是福是祸,还是某种预兆?
“你们一行人本应在南海服刑,为何会出现在本县?你从实招来,若有一字隐瞒错漏,别怪我不留情面。”章守理道。
雪琅站在一旁,盯着吴大厉声道:“既是十万火急之事,还不快说?小心误了大事!”
吴大会意,将这段时间发生的变故一一道来。
当初,吴大这批犯人无奈之下离开本县,抱着对未来的恐惧继续踏上旅途,往南海进发。一路上,按惯例自然不停地被当地官员拦下盘剥。他们这群人多数身材高大,虽无一文钱,却还有的是力气可以榨取,因此他们一路上越走越慢,每到一处,便有各种苦工等着他们。
吴大这群人犹如丧家之犬,经历浩劫之后自觉能保命已经实属不易,所以无论受到怎样的压榨,也只是咬牙忍受,不愿惹是生非,丢了小命。
就这样,一路做活一路走,他们终于在去年秋天到达了平乐府,并毫不意外地被当地官员驱赶至附近矿场挖矿。
一切都没有变化,吴大他们继续吃着猪都不吃的食物,一个人被当成两三个人做活,晚上就随便找块石头在矿坑旁睡下。还好南方天气湿热,睡在外面倒不至于冻死。
只可惜当时的平乐府早已危机四伏,虽然本地官员勉强还能掌控境内兵马钱粮,可周边几乎所有的州府都已进入或割据或叛乱的状态。而平乐府也没有坚持多久,很快便被流民和叛军攻陷。自那一刻起,城中便彻底失序,兵不像兵,官不像官,匪却变得更加可怕。老百姓裹挟在混乱的洪流之中,或离散,或默默地逝去。
对于吴大一行人而言,这混乱很难说是好是坏,但面对着秩序的大崩坏,已经避无可避,吴大当仁不让地站出来,率先砸碎了肩头的枷锁。带领众人拾起手边的棍棒、锄头、斧子等任何趁手的工具,结成了一只规模不大的队伍。或许是因为吴大这边多数是曾经训练有素的东宫亲卫,也可能只是长久以来压抑的求生欲的爆发,他们硬是抗过了好几轮叛军和流民,成功逃离平乐府,躲入附近的深山。
夜色降临,山中一片沉默,老陆手搭凉棚眺望许久,回头对吴大道:“大哥,我看今夜咱们可以留在此处休整,大伙都太累了。”
吴大点点头,强撑精神令众人就地休息。他一整日都握在手中不敢放松的武器,是用锄头和从敌方尸首上拔下来的刀片组合的一把简易长枪,上面沾着斑斑血迹。
吴大没有坐下,他打量着伙伴们的脸色,每个人都是那么疲倦、麻木又茫然。不必说,吴大比谁都明白他们的困惑——活是活下来了,可下一步呢?
平乐府沦陷,继续往南走已经不现实,更何况他们也没有人想去南海。
吴大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打量着自己那已经砍得有些卷边的长枪,不住地发愁。几场恶战下来,对面无论是叛军还是盗匪,一路烧杀抢掠过来,油水倒是吞下不少,大半装备的都是制式兵甲武器。他们这伙人则一直疲于奔命,根本来不及收缴武器,现在手头这些东西,只怕很快就不能用,也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弄装备?还是指望着再拼着性命打赢一场恶战,搜刮对方的战利品?
别说其他人,便是吴大自己,没有合适的兵甲趁在手中,也不敢轻举妄动。
...兵甲!
吴大眼前一亮,原本混沌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他转身向后面东倒西歪的伙伴们大声说:“兄弟们,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咱们尽早启程,我知道咱们可以投奔哪里!”
他这一路过来,若说还有在认真做军备的官员,那就非章守理莫属了。更重要的是,这人做事有良心。对于这样的乱世,像他们这样卑下之人若想寻个庇护,也只有章守理那可以一试。
次日,吴大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众人。他在这批犯人里本就很有人望,经过前几日的恶战,已经逐渐成为了这批人的首领,因此大家对他的决定都是毫不犹豫地追随。一行人调转方向,星夜兼程往北面赶。他们怕碰上朝廷的兵,也不敢走官道,专挑那僻静小路走。有时路上便会遇到逃荒的百姓、破败的小村庄,有些人见活不下去,索性加入吴大的队伍,想博一条生路。
所以,吴大的队伍慢慢壮大至百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混杂在一处,不分亲疏,不分性别,所有人看似麻木的神情下是被战争摧残的惶惶不可终日的灵魂。
吴大就这样拉扯着这只小队往北走,一路上一边打一边休整,一边加人一边减人,就这样拖拉着,终于再度与雪琅重逢,并带着些许绝望向章守理寻求最后的庇护。
听完吴大的讲述,章守理没有说话,他紧盯着吴大的脸,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开口道:“你们是从南边哪个府过来的?”
“离开平乐府后,本想去永州,可永州已经乱了,我们便转头取道衡州,也没敢进城,绕道过去了。接着就到了吉安,但吉安知府闭锁城门严禁出入,我们也不知其中情况。然后...”
张守理身躯微微前倾:“然后就是临江府了,那边如何?”
临江府,位于他们州府南边最近的一座大城。
吴大道:“临江是城中自己人反了,开城迎了叛军进去,我们也没敢进去,在外面打听清楚后绕了过去,又走了好几日,便到了咱们这儿。”
张守理双手稳稳置于腿上,可陷在官袍中的双手早已死死捏紧,骨节发白。
临江,临江,若临江支撑不住,乱军打入他们这儿就是或早或迟的事!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章守理只觉冷汗直冒,半边身子发麻。这时,下面的吴大试探性地道:“此外,还有一件要紧事,小人十分在意。”
章守理道:“你说。”
吴大轻声道:“我们离开临江府时便听说,从南面来了一批乱军,曾是当地极为出名的响马,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天下乱了之后,这伙人便四处劫掠杀人,一路抢一路往北走,所过之处,十不存一。他们已经打到临江附近了,再算上我们这这几日的路程,若他们继续往北走,只怕......”
不必对方多言,章守理非常清楚,这一次,他们县恐怕是怎么都躲不过了。
“大人!”吴大忽然大叫一声,跪下向章守理磕了个头,“当初在大人治下做活,曾多受大人照拂,小人与小人的兄弟们无以为报。小人自知罪孽深重,身份低贱,可我们兄弟们都想为大人出一份力。请您准许我们留在您手下!一来我们肯出苦力干活,二来,便是真有人打进来,我们这批男子好歹能帮着抵挡一阵子。小人身负重罪,不敢祈求圣上的原谅,只求章大人给我们一次机会,报答您当年的恩情!”
章守理看着地上匍匐的男人,他真的如自己所表白的那般忠诚无害吗?
章守理很难说服自己完全信任对方。可是...
可是,别人不清楚,他章守理会不清楚吗?在常年的消耗和盘剥下,他们县的兵员早就不足了,最近两年更是不得不招收年龄不符合规定的兵丁。
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收留这批人,这批随时都可以上战场的即战力。
当夜,吴大那批人便留在了军营,但章守理令吴大和他的几个亲信住到他指定的房舍中,剩余的大部队则单独指派了一片空地临时搭起简易的帐篷令他们分男女居住,两边都拍了兵士眼见看官。
其中,吴大更是收到了特别款待,住到了离章守理最近的一间小屋,外面则由士兵看守。
章守理当夜写好几封信,分别寄给自己的妻子和几个可信任的故交同僚,派雪琅当夜送回县城。他自己不放心吴大一行人,当夜留在哨卡安排诸事。
直到几日后,章守理确定吴大无论如何不敢轻举妄动后,才令自己心腹手下看好哨卡,自己则带人会县城。他要亲自向陈大人禀告此事,并再一次尽自己最大努力说服对方为即将到来的敌人最好充分准备。
而苦萍村的众人们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尚无所察觉,仍在旱灾中苦苦支撑。
又是一个热得人辗转反侧的夏夜,春雨躺在房里,辗转反侧,却不仅仅是因为天气。
旱灾来临,粮食歉收,刘家三人又过起春雨小时候那种勒紧裤腰带、数着粮食吃饭的日子。生活的压力,对女儿的担忧,对雪琅的牵挂使她最近经常睡不好。
春雨翻了个身,看到女儿仍在熟睡,便悄悄下床来到后房储存粮食的地方又清点了一遍余粮。
过了一阵子,春雨失魂落魄地回到正屋,转头一拐,进了刘五的房间。
万氏死后,她那间房便空了出来。春雨本想让刘五住过去,这样她跟女儿就能睡刘五这间房。可不知道刘五是犯了什么邪病,一听要他住万氏的房间,登时坐立不安,对春雨发起火来。
一看刘五的无赖样,春雨扭头就走,做自己的事去。过了半日,刘五又腆着脸翻箱倒柜找钱,要出去喝酒。
饭都快吃不上了,居然还惦记着喝酒。春雨忍无可忍,冲过去跟吵了起来。刘五本就十分痛恨春雨,借着吵架的由头装疯卖傻,一甩手将春雨推倒在地。
春雨二话不说冲到外面抄起锄头,转身回来就要朝刘五脑壳上砸过去。
刘五最近酗酒酗到手脚打颤,对上日日劳作的春雨心里本就发虚,再加上春雨的弟弟雪琅如今在军中,令他多少也忌惮三分。一看春雨发作,刘五也不敢发邪火了,嘟囔着什么便躲进自己房里。
春雨见刘五不敢住万氏的房间,索性带着女儿搬进去了。横竖小桂圆能住得舒服宽敞些,春雨才懒得管刘五那些忌讳。
而此刻,春雨踏入了她最近一年甚少踏入的房间,静静地站在刘五床前,低头看着这个男人。
春雨举起右手,她手中是一把柴刀,还算锋利。
刘五这种人,留着早晚是个祸害,不如现在就除掉。春雨盯着刘五的脖颈,估摸着位置。虽说平时能吃到肉的机会很少,但春雨从小捕鱼杀鱼也是很有一套。刘家逢年过节偶尔吃鸡鸭,负责处理食物的也是春雨,她对如何一刀使活物断气还算有些经验。尽管,她自己也拿不准对着一个大活人要如何把握力道。
门口吹来一阵湿热的微风,春雨朝门口一瞥,陡然一惊。
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睡眼惺忪的桂圆一只手把这门边,一只手揉着眼睛。小姑娘应该是半夜醒来发现娘亲不见了,便跑出来寻找。
春雨立刻将柴刀藏到身后,不等桂圆开口,就牵着她退出刘五的房间。桂圆慢慢清醒,小声唤娘亲。春雨单手抱起桂圆,把她带回她们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将柴刀撇在床脚下。
将桂圆放在床铺上,春雨柔声道:“怎么醒了?做梦了?”
她有些忐忑,因为不确定女儿刚才是否看见了她的所作所为,又看见了多少。
桂圆砸吧砸吧嘴,看着春雨:“娘,好热。”
说完,小姑娘的眼睛眨巴起来,又困了。
看起来桂圆没有收到惊吓,春雨放下心,拿起蒲扇给女儿扇风:“睡吧,马上就凉快了。”
正是贪睡的年纪,又有娘亲相伴,桂圆几乎是一闭眼就睡了过去。春雨则耐心地给女儿打着扇子,心中思绪万千。
今夜真是鲁莽了,她只顾桂圆,却不知道刘五方才是否醒过来,发现了自己的行动。若刘五方才醒了,那就真的糟糕透了!
但春雨不后悔,因为看到方才打开门的是桂圆。哪怕刘五再怎么对桂圆无情无义,春雨也不愿意小小的女儿亲眼目睹娘亲把爹给杀死。
就算真的要动手,也不能在当着桂圆的面。
但无论如何,下一次如果要做,就要果断,决不能像今夜这般半途而废了。
春雨弯下腰,将柴刀藏到床底深处。
次日,春雨悬着一颗心起床做饭。刘五仍旧睡到日上三竿,起来看到可怜的那一点饭,脸又放了下来,坐在一旁指桑骂槐,并借着机会跟春雨要钱出去喝酒。
见对方一如往常,春雨略略放心,也不与刘五纠缠,给了他一点钱把他打发走。
刘五一走,春雨就把家中余粮分成几份藏在不同的地方。旱灾延续至今,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她要拼尽一切力量为女儿寻得一线生机。
不过很快,春雨就没有闲心揣测刘五那夜是否有所察觉,因为她许久未见的弟弟给她带来了一个堪称毁灭性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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