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春雨躺在床上,珍惜地享受着肚子不再空落落的感觉,一面心里感叹这家人真有钱,还吃得起白米和肉。虽然分到她这里的只有带着肉渣的骨头,可还是把她香得迷迷糊糊的。
突然,春雨感到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在蹭自己的胳膊,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春雨闭着眼问道:“怎么了?”
雪琅奶声奶气地撒娇:“明天也带我去吧,好不好嘛。”
“好呀,你以后天天跟我去。”春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多一个孩子就能多分一些吃食,怎么可能不带上雪琅呢?
接下来的日子,春雨风雨无阻地带着雪琅去那家讨吃的,而且换了个大碗。不单是她,连小小的雪琅都像模像样地端着一个有他脸大的碗。
年二十九,下午时天色就阴沉沉的,春雨和雪琅二人来到那家富人的后巷,看到巷中已有不少守候的穷人家孩子。
虽说所有小孩都很有默契地保守这个秘密,但这种事总像是长了腿,无论如何都会随着时间散播出去。
体面人家只要还有口饱饭吃就断不肯让自家孩子来乞讨,但不景气的年份,总也不缺因饥饿而两眼放绿光的穷人家孩子。
后门口已经围了一层大孩子,春雨和雪琅都被挡在第二层。春雨有些紧张,他们二人瘦瘦小小的,真不一定能挤得过这些人。
新漆了一层松油的木门缓缓打开,中年男子依旧带着小厮,抬着饭桶走了出来。孩子们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地一拥而上。
中年男子今日脸色不虞,大喝一声:“小畜牲们再叫,老子让你们谁也吃不成!”
一句话就吓得所有孩子都噤了声。
这中年男子索性靠在门边,黑着脸用小指挖耳朵。
春雨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但这些天也看出来此人虽负责放饭,但绝不是这家的大管家。看他今天气呼呼的样子,估计从主子或同僚那里受了气来的。
沉默中,有个小孩子犹犹豫豫地道:“大爷行行好吧,快过年了......”
中年男人睨了那人一眼,朝自己的小指吹了口气,指着孩子们开口道:“你们不过是些猪狗一样的东西,得了我们老太太的恩典,便天天厚着脸皮跟我们家讨饭吃,就不知道羞耻吗?哼,也是,想想你们爹娘都是些什么货色,也怪不得会养出你们这些东西。”
有几个年龄大些、懂事了的孩子脸上有些挂不住,露出愠怒之色,小一些的孩子则更多是惶恐和无措。
有个年龄大些的男孩子忍不住回道:“怎么能这么欺辱人?”
中年男子马上竖起眼睛骂道:“连狗都知道吃了人家的饭得摇尾巴,可见你连狗都不如!”
男孩涨红了脸:“你也不过是他们家的奴才,我们也没吃你家的,狗仗人势做什么!”
中年男子马上起来一脚踹在那男孩身上,男孩倒退了好几步,中年男上前挥拳要打,被两个小厮拦了下来:“好了好了,大爷,跟他计较做甚?”
男孩趁着这个空挡站起来跑到巷子口,狠狠地朝中年男啐了一口:“土匪似的,不吃你们的还不行?呸!”
然后,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就逃走了。
那两个小厮扶着中年男道:“大爷,这天怪冷的,咱们何苦和这些穷鬼耗在这里。咱们把吃食散给他们,关上门喝酒不比在这挨冻强?”
中年男勉强消了气,转身对其他噤若寒蝉的孩子们道:“临近年关了,我不与你们纠缠。我就说一句,白吃了这么多的饭,你们不该想想如何答谢我们家?”
领头闹事的最大的孩子跑了,其他小孩更不敢惹他,只能温顺地问道“请大叔指教,该如何答谢?”
中年男乐了:“看看大街上的乞丐们得了打赏都做些什么,回些什么话?我们家再有钱,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丢进水里还得听个响呢。”
这些等剩饭的孩子中本就有不少乞儿,他们反应最快,立刻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磕头,一面口中不停地说着:“谢大爷赏吃的,大爷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其他小孩子也赶忙跪下磕头,学着头几个大声说吉利话。
春雨咬咬牙,扯着雪琅一同跪倒在大伙后面。今天出来耗了那么久,她不能空手而归。
中年男子看着一众孩子跪倒在自己脚下,情绪慢慢好起来,但他并不急着制止他们,显然还打算享受一段被膜拜的时间。
这时,门开了条缝,一个清瘦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扫了一眼跪着的众人,眉头皱了皱:“老太太行此事原为了积福,你偏偏闹得他们又是磕头又是说怪话,你倒是痛快了,后面这般吵闹,仔细老爷老太太听见了,拿你是问!还不赶紧把剩饭散给他们?”
中年女人说完,转身便走。中年男冷笑一声,但还是挥了挥手,令小厮们发剩饭给孩子们。
大伙登时红了眼,不顾一切地一拥而上,大肆争抢。
“今天鸡鸭鱼都有,可是让你们沾上便宜了。”中年男靠在门边嗤笑。
春雨用尽吃奶的力气往人堆里挤,她生怕自己排在后面会抢不到剩饭。
她好不容易挤到最前一排,连头发都散了,像个小疯子一样高举木碗,大声道:“大哥,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娘身子不好,我还有个弟弟,多给些吧,求求你了。”
这时,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挤着春雨,压得她胸口憋气。
那小厮舀了一大勺剩饭进春雨碗中,听她这样说,无奈地又舀了半勺碎肉,一面道:“行啦行啦,谁家不是人口多?个人有个人的难处。喏,再给你这些,别喊了,其他人还得要呢。”
春雨兴奋地脸都涨红了,她连连道谢,珍惜的抱着一大碗剩饭走出人群。
太好了,这一大碗加上雪琅那一份,再加上家里拼凑一些吃的,大年夜应该就不用出来了......
雪琅呢?
春雨回身一看,平时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雪琅不见了。
春雨以为他还在人堆里,又往回去查看。孩子们得了吃食都作鸟兽散,后巷很快便一个人影也不剩。
等人走光了也没有看到雪琅,春雨登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又把雪琅弄丢了?
春雨喉咙口收紧,把饭菜抱在怀中,冲出小巷,一面四处寻找雪琅,一面大声唤他的名字。
天色渐晚,又冷,街上已没几个行人。春雨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不停地呼唤着雪琅,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寒风中,春雨隐约听到了雪琅的声音,赶忙喊道:“雪琅,别急,我看见你了!”
其实她没找到雪琅,但还是这样喊着,一面努力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
也是被逼的没法子,春雨的耳朵此刻格外灵光,很快便听出声音传来的方向,朝那里跑了过去。
春雨哒哒跑进街对面的深巷,果然看到一个男人正抓着雪琅不放,并试图捂住他的嘴。
雪琅在他的控制下像个小鸡崽子直扑腾,脸哭得通红,也难为他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那男人长得很凶,可春雨哪里顾得了这些,大喊着“放开我弟弟”,一面松开饭碗冲了过去,跟那个男人厮打起来。可她个子太矮,根本够不到那男人的要害,便狠狠心,抱着对方的大腿使出吃奶的劲一口咬了下去。
那男人痛得撇下雪琅,拎起春雨的袖子恨声道:“小贱人,不想活了是吧?”
说着,他便掐住春雨的脖子,竟是打算将她掐死!
雪琅脸蛋哭得脏兮兮,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死死拽着那男人的衣角:“坏蛋!坏蛋!你放手!”
春雨被掐的脸色发青,她咬牙想掰开男人的手臂,可惜如同蚍蜉撼树。
“你在做什么?”
一声严厉的呼喊从巷子出口传来。
那男子瞥了一眼对面,发现对方竟是县衙皂吏,便径直将春雨放下,搓着手笑道:“孩子不听话,我收拾他们一顿。”
春雨趴在地上直咳嗽,生理性的眼泪滚了出来,恶心得想吐。还好雪琅接上了话:“他不是我爹,我们不认识他!他是坏人,他打我,还打我姐姐!”
那皂吏身后走出一人,是个身形瘦高的青年,气度不凡。对方径直过来牵着雪琅的手,又把春雨扶起来,问她:“是这样吗?”
春雨抹掉眼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急切地道:“我找不到弟弟,寻过来,看见他抓着我弟弟不放。我想去把雪琅抢回来,他就要掐死我。”
正说着,春雨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的公子有些眼熟,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若是她记性好,便能想起此人是县令的小舅子章守礼。他本在别县做官,临近年关来此地探望姐姐姐夫,赶巧撞上此事。
听完两个孩子的诉说,章守礼心中已经有了底,这男子口音不似本地人,多半是个人贩子,只怕还是个采生折割的。
章守礼对身旁的皂吏耳语了几句,对方得令,即刻将那男子拿下,押回县衙。
春雨姐弟见状,忙不迭地作揖道谢,章守礼将两个孩子扶起来,问道:“这时候了,你们两人为何还在街头游荡,你们的父母呢?”
春雨怕大老爷误会,也把他俩抓起来,赶紧老老实实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进城讨饭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听完后,章守礼沉默片刻,往旁边一指:“这些剩饭剩菜都是你们方才讨来的的?”
经他提醒,春雨才想起来,往旁边一看,登时心疼的不得了——方才姐弟二人忙着跟那坏蛋厮打,讨来的饭早就洒了一地。
春雨跑过去蹲下,试图用手捧起来一些,只可惜皆是徒劳。
章守礼皱着眉头,几乎看不下去:“别动了。”
两个小孩即刻不敢动了,只见章守礼侧身对自己的书童嘱咐了几句,对方却面露难色,小声道:“少爷,天底下像他们这样的人多了,哪里救得过来。”
刚说完,就挨了章守礼一个脑瓜蹦:“就你话多,快些,怎么,还怕我短了你的吃的?。”
“哎呀,少爷我哪敢这样想啊。”
书童再不敢抬杠,跑到后面的马车上掏弄了一会,捧了一个纸包出来,径直送到春雨姐弟面前。
“喏,你们俩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碰上我们家少爷可怜你们,拿着回去吃吧。”
春雨战战兢兢地接过纸包,打开发现居然是一沓散发着谷物清香的麦饼!
章守礼见她不敢接,便走近两个孩子,弯下腰温声道:“拿着吧,努力熬过今年。以后...会变好的。记得包严实些,免得路上被人抢走。”
经历了一整日的冻饿、担忧和惊吓,面对眼前这个干净整洁、言语温和的大人,春雨卸下心头重担,鼻涕眼泪齐下,嚎啕大哭起来。而一旁的雪琅则抓着姐姐的衣角,呆呆地看着章守礼,像见了菩萨似的。
面对这种场景,章守礼也有些手足无措,他今年也不过十七岁,也是个半大少年。
这时,书童赶紧上前圆场:“好了好了,哭什么哭,大过年的,福气都被你们哭跑了,快别哭了!”
被他这样一吓唬,春雨勉强收了声,又笨手笨脚地要下跪,一面道:“老爷大恩大德,我们以后一定给您烧香祈福。”
章守礼赶紧挡住他们:“你们的感激我已经心领了,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春雨还是年纪小,不做他想,站起来牵着雪琅,另一只手牢牢抱紧装饼子的纸袋,再三谢过章守礼后,才和雪琅一同往回走。
章守礼站在巷子口,目送两个孩子身影远去,不由得叹了口气。
书童在旁劝道:“少爷,这半年老百姓日子不好过,我们也总听您叹气。只是,天下像他们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哪里是咱们能救得过来的呢?您听我句劝,咱高高兴兴地先把这个年过了罢!”
“我知道,我知道。”章守礼随口应着,但年轻的脸上却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忧愁。
另一边,春雨姐弟俩并不知晓章大人内心的千愁万绪,只是闷着头往家赶。
春雨搂着一摞饼子,只觉浑身都是劲,全然忘了方才挨的揍,只一门心思往家赶。
走着走着,春雨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一直牢牢牵着自己手的雪琅满脸都是泪。
这小家伙只怕是默默哭了一路。
见春雨发现自己在哭,雪琅怕被骂,慌忙用袖子擦泪。
春雨看着雪琅留给自己的发旋,蹲下来,没有问他为什么哭,只是小心翼翼从自己金贵的不得了的饼子里撕下小拇指大小的一块,递到雪琅唇边:“张嘴。”
雪琅正伤心地一塌糊涂,春雨一发号施令他便顺从地张开嘴,紧接着,一块带着麦香的面团塞进了他的嘴里。
虽然已经冷了,但咬破饼子酥脆的外壳后,面食那清甜又扎实的香气便萦绕在雪琅的唇齿间,将他包裹起来。
春雨难得地温柔:“好吃吗?”
雪琅咀嚼着,略带哽咽地道:“好吃。”
春雨又撕下一块递给雪琅,这次小家伙认真地把那一点点饼子掰开,分了一半给春雨:“姐姐吃!”
春雨不客气,一口吞了下去,许久没有吃到如此新鲜的主食,春雨陶醉地几乎要眯起眼睛。
看到雪琅也在认真品味,春雨这才伸出手,用缝补地乱七八糟的衣袖给他擦掉脸上的水渍:“你看,我们最近没饿肚子,今天还有好心人给了我们好多饼子。别怕,也别伤心,这个年咱们都能好好过啦。”
她这话不知道哪里触动到了雪琅的心肠,他突然张开自己短短的手臂扑上去搂着春雨的脖子,口中干嚎着:“姐姐,对不起,我以为我要见不到你了!我好怕!”
春雨替他拍背顺气,一面道:“明知道自己害怕,还不跟紧我?”
雪琅抽噎着小声道:“人好多,都好高,我回了一下头,就找不到你了。然后...然后那个坏人就拉着的胳膊。他力气好大,我被他拖着走......”
春雨揉了揉雪琅的后脑勺,大言不惭:“怕什么?有我呢。你看我今天不就把你救下来了吗?以后再进城,你紧紧跟着我,
我保你没事。”
这话糊弄雪琅这个四岁的孩子倒是足够了,他认真地道:“姐姐,那你不要丢下我,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我。”
“哎呀,知道了,真啰嗦。”
春雨埋怨着站起来,向雪琅伸出手。两个孩子迎着冷风踏上回家的路。
春雨牵着雪琅冻得冰凉的手,抬头望向前路,荒凉崎岖的土路蜿蜒向前,不见一个行人。
苦萍村这里的冬雪总也下不大,落了些雪便化在泥土中,使得这条乡间土路斑驳又泥泞。春雨低头看着前路,往日甚少遐思的她突然觉得,这些斑驳的痕迹像大地流出的眼泪。而一路与他们相伴的只有朔风中凄冷的田野和头顶绵延不绝的阴郁天空。那天空延伸着,延伸着,终与地平线交会于远方不知名的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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