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雪琅六岁了,说来奇怪,这两年日子甚是不好过。可雪琅却没像大部分天天挨饿的苦孩子们那样长得细脚伶仃。他也不算壮,可看着就精力旺盛,迈着有力的小短腿奔跑在田间地头。他继承了姐姐春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优良品质,简单的农活、各种家务已经做得有模有样。不但如此,农闲时份,他还经常去溪边钓鱼虾、捉泥鳅,进山采果子。他人小鬼大,反应快,就算跟大人们一处,也甚少空手而归,多出来的便带回家。
而且这孩子长得颇得人意,也会说话,偶尔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他便有意无意地赶着饭点去左邻右舍串门,顶着张可爱的孩子脸,总能在不讨人嫌的情况下蹭点吃的。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雪琅就在溪边溜达着,猫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往溪水里打量,准备寻找今日的“受害者”。
忽然背上挨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巴掌,雪琅回头一看,登时开心地道:“姐姐!”
十二岁的春雨身形已开始初具少女模样,再加上她本来就瘦,越发显得一长条,但脸还没开始变,仍是孩子脸。
不用多看春雨就知道雪琅在干嘛,她直接拉着雪琅往前走:“走,帮我洗衣服去。”
春雨的话对雪琅来说不啻于圣旨,得了这话便高高兴兴跟着她走了。
河边下游,姐弟俩一起拧着衣服,雪琅絮絮叨叨地跟春雨说着今天想捉些什么、下午去山里拾柴、过些日子收了粮食就跟爹一起进城卖了换钱。
雪琅说得兴起,春雨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时不时附和一句,似乎一面干着活一面分心想别的事。
两个孩子带着洗好的衣服回到他们居住的茅屋,春雨往屋里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只有母亲在角落里编着小筐,便问道:“娘,爹去田里了?”
穆氏脸上的皱纹多了些,看着还清醒,她答道:“你前脚刚走,他便进城了,只说给他留好饭。”
春雨答应着,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晾衣服,雪琅赶紧去帮忙。
一边晾衣服,雪琅一面小声问道:“姐姐,爹去做什么了?家里有事吗?”
春雨忙着挂衣服:“没事,别瞎打听。”
晾完衣服,雪琅说要去溪边碰碰运气,便带着自制的简易鱼竿跑出门。春雨做完家务,守在母亲身边帮她做手工活,一面心绪不宁。
过了晌午,雪琅也回来了,只带了两只小小的河蟹,但春雨还是珍惜地将它们养在碗里。母子三人正商议着要不要先吃饭,便看到一家之主仲福回来了。
仲福今年还不到四十,但相比两年前却瘦了许多。他个子高,是常年做体力活的身材,身形却比从前小了一圈。
这几年水旱不断,农民们过不上一天好日子,仲福嘴上不说,实际也是勉力支撑。
而他今天进城去打探了一番,带回来的是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朝廷又要加税了。
见父亲心情不好,春雨和雪琅赶紧默不作声把饭摆好。日子不好过,他们家现在主食就是吃掺大半米糠和谷壳的稀粥。饶是如此,这样寒素的薄粥半碗,有时候一天也吃不上两顿。
仲福盘腿坐下,拿起粥碗,看着眼前嗷嗷待哺的娘仨,只觉这碗有千斤重。
春雨张了张嘴,仲福挥挥手:“吃饭,吃完再说。”
春雨的心沉了下去,低头啜着粥。
饭后,仲福把姐弟俩赶去洗碗,跟穆氏二人凑在角落说了一阵话。
待春雨心不在焉洗好碗,仲福便带着姐弟俩去田里干农活。
今年年景虽不能与丰年相比,但较往年已经算好。仲家的田垄中,金色的稻浪在初秋的风中翻滚着,寄托着全家人的期望。
仲福和女儿并肩坐在地头,雪琅在一旁玩耍,他是个好打发的,随便捉条虫就能玩半晌。
仲福把加税的事一长一短说给女儿听。春雨这姑娘只有十二岁,却也是家里的支柱之一了。
加税的事让春雨的心揪紧了,她根本不懂什么叫“税”,却知道这东西就是太上老君的敕令,发出来就要接着。上面的大人征了税,他们就得想法设法把钱交上去。
若交不上去呢?
春雨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仲福,她爹就算脾气再坏、对雪琅偏心,也终究是他们家的顶梁柱。若真的拖欠税金,她爹有可能要被抓到县衙受刑、坐牢,若运气不好,死在狱中也是有可能的。
可即便她爹死了,税金却不会随之消失,若再交不上,他们家的破茅草房、眼前的田地都会被收走以抵税金。
而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又能去哪里呢,只有死路一条罢了。
仲福正愁苦地望着远处,一瞥眼看到女儿双眼通红,含着泪水问他:“爹,那我们怎么办啊?”
正埋头玩耍的雪琅听到春雨的声音,赶忙跑来,努力用手擦拭春雨脸上的泪水,叫着:“姐姐,姐姐!”
仲福哈哈一笑:“胆子恁地小!哪里就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咱们家虽短银钱,却也不至于完蛋,洒这猫尿做什么?”
春雨有些不好意思,擦去泪水,心中却疑爹是在宽慰她。
仲福看着姐弟二人,若有所思:“本来看着雪琅也大了,想攒些钱送他去读书,将来说不定能谋个出路。现在看来,只怕是不能了...咱们就没那个命!”
读书...春雨眯起眼睛,心中是说不出的向往。其实她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好的,只是本能地觉得读书是件好事,要不然官老爷们怎么都给孩子请先生读书呢?
想到这里,看了看一脸懵懂的雪琅,春雨逗他:“小雪琅,你想不想读书啊?”
雪琅站起来挥舞着手臂,蹦蹦跳跳地:“想,想!”
春雨问他:“读书是要读什么呢?”
这一下子把雪琅问住了,他垂下手臂,咬着大拇指,一脸茫然。
春雨被他呆呆的样子逗得直咧嘴,但无意间却发现她老爹满脸的失落,也有些后悔拿这事逗雪琅,便一把将雪琅抓到身边,拍了拍他的圆脑袋:“傻子,读书不是咱们这些人能做的事。”
雪琅竟然有些不服气:“为什么?”
春雨仰头想了想:“得是章大人那样出身很好的大人物才能读呢,读了之后就能做官。”
雪琅脚丫子在地上点来点去:“做官是要干嘛呢?”
“做官就——”春雨一时语塞,她自以为很懂,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但在弟弟面前还得撑住面子,便故作深沉,“做了官就能变成章大人那样厉害的人了。”
春雨没发现说着说着已经把自己绕进去了,雪琅也没发现。但他一脸严肃地眯起眼睛思考了一下,然后颇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章大人是厉害,可我会的他也未必会。”
说着,雪琅开始掰着短短的手指数起来:“我会捉鱼、除草、撒种子、洗衣服、挖笋、捉鸟、砍柴......这些章大人肯定不会!”
小孩子傻傻的话把仲福都给逗笑了,春雨则在一旁无奈地直摇头:“人家是贵人,这些事自然有人替他做啊。”
雪琅一下子被噎住,吭哧了一会子才道:“反正他会的我不会,我会的他也不会!”
春雨见他急得小脸通红,便顺着他道:“是啊,你也厉害着呢。”
秋阳已近地平线,仲福打发姐弟二人先回家,他还要在地里看一会。
春雨牵着雪琅的手沿着田垄往家的方向走,远处有几个人跑了过来。春雨一开始没在意,待头一个跑到她面前才发现是满脸泪水的燕儿姐。
“燕儿姐,你怎么了?”春雨下意识地拦住对方。
燕儿一改以往沉稳可靠的模样,满脸泪水,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清,只是下意识地要挣开春雨:“你别管...让我走,让我走!”
这时,后面燕儿的母亲和小妹也都跑上来,一左一右扯住燕儿。
春雨十分迷茫,问燕儿娘:“邱婶子,怎么了?”
燕儿娘低头擦了下眼泪,哽咽着道:“你雀儿姐被她那个不是东西的男人给、给卖了!”
说到这儿,燕儿娘自己依然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春雨眼神在燕儿三人之间打转,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冷静了一下,她才问道:“这...雀儿姐嫁过去才几年啊,怎么、怎么她婆家就这样缺钱?”
燕儿直愣愣地盯着村里延伸向远方的土路,道:“这两年不是涝就是旱,再加上今年又加税,她男人撑不下去不说想些正途,居然为了换钱急用就悄悄把姐姐卖给人牙子了!”
说到这里,燕儿的嗓子都沙哑了,可谓字字泣血。
春雨从来没见过稳重和蔼的燕儿姐这样的一面,有点吓到了,小声问道:“那、那是不是可以报官?”
燕儿把目光移回春雨脸上,表情几番变幻,终于放软了语气:“报官自然是要报的,就是不中用咱也得报上去。但不管报不报官、官老爷怎么判,我都要先去寻那男的,当着他的面问清楚,把我姐姐卖去哪儿了,他把人卖到哪儿去就得原模原样给我们家找回来。我还要问问他,他怎么能这样狼心狗肺地对姐姐!”
说着,燕儿拔腿就要走,燕儿娘一把抱住她的腿:“姑娘啊,别走,先别走!”
燕儿的小妹年纪尚小,本就被变故吓得哭哭啼啼,见娘和姐姐这样,便也跟着抱着燕儿的腰哭起来。
春雨帮着燕儿把燕儿娘搀扶起来,认真地劝道:“燕儿姐,你好好想想邱婶子的话,你就这么直愣愣的一个人去了,雀儿姐她相公要是也对你动手怎么办呀。不如等邱大叔与你同去,也能壮壮场面。”
燕儿轻声道:“若别的事还能等,可姐姐现在人牙子手里,转眼就不知给卖到哪儿去了,我等不及!”
春雨想了想道:“燕儿姐,你好歹等一会,我现在就去你们家看看,若邱大叔在,我立即就求他过来。”
见燕儿不语,春雨跟燕儿娘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拖着雪琅就往邱家跑。
一会儿的功夫,春雨就来到邱家同样寒素的茅屋前。一进门,燕儿的嫂子坐在门边发愣,燕儿体弱多病的哥哥还在床上睡着。
春雨忙向燕儿嫂子询问邱大叔的去向,她嫂子只说出门干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春雨带着雪琅心急火燎地往田里去,却恰好碰上了邱大叔,赶紧把雀儿的事情告知对方。邱大叔一听,脸色越发苦,谢过春雨后便匆匆去找燕儿娘仨。
春雨本也想跟着去,偏偏路上也遇到了从田里回来的仲福。她爹可不管别人家有什么急事,直接一手一个,把姐弟俩拎回了家。
虽说没能再去找燕儿,可春雨一直惦记着这事,第二天和阿半一同上山拾柴的时候,她也是心不在焉。
阿半自然也从春雨那里得知了雀儿姐的事,他没说什么,但见春雨一脸忧心,便劝她道:“现在日子都不好过,别想那么多啦,说不定明日邱大叔和燕儿姐就能带雀儿姐回来呢。”
春雨看了一眼阿半,对方有一张平淡的、没精打采的脸,他那常年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睛此刻包含着真切的关心。
春雨当然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拍了拍阿半的后背:“阿半,你真好。”
阿半笑笑不说话,两个人低头又拾了一会儿柴,累得头晕眼花,便席地坐下,看着不远处的雪琅布置捉野兔的陷阱。
沉默了一会,春雨问道:“那个男人死了老婆,好不容易娶到雀儿姐。雀儿姐长得周正,人也好,还勤快,为什么要卖掉她?”
阿半小心翼翼地捶着自己萎缩的手臂,才道:“雀儿姐她男人家估计是不行了,他大约也盘算过,不能卖爹娘,不能卖儿女,那就只能卖雀儿姐这个外人了。”
春雨有些愤愤:“雀儿姐十五岁就嫁给他,伺候他爹娘,操持家务,把他的儿女当自己的亲生孩子待,怎么还能把她当外人呢?”
阿半长叹一口气,轻声道:“嫁给别人家做媳妇就是这样,若遇到有良心的还好,若遇到狠心的,就是为了他们掏心掏肺也得当一辈子外人呢。”
远方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个孩子的谈话,春雨一下子站起来往远处看,只见几个面生的男子骑着马往这边跑过来。她也不知为何,本能地紧张起来,一叠声唤雪琅的名字。
雪琅在泥地里滚了半下午,灰头土脸地跑过来,春雨紧紧握住他的小脏手,让他站在自己身后。
不过,这几个陌生男人的目标似乎并不是他们,打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一旁的阿半本就行动不便,正笨拙地站起来,被这几匹马扬起来的尘土一激,又一下子跌倒在地。
春雨赶紧伸手去扶阿半,就在此时,刚刚过去的那几个人中,有一个人勒马回身,慢慢走到春雨三人面前。
春雨一时僵住,不知对方是何用意,雪琅也少见地怕了,整个人努力缩回春雨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打量着来人。
对方是个衣着体面、满脸皱纹的中年男子,他没多看春雨姐弟,只是颇为和蔼地伸手将阿半扶了起来。
阿半站定,有些尴尬地道谢:“谢谢大叔...大爷。”
那男人打量了一下阿半,笑着道:“不必多谢,是我们刚才赶路太急了,没注意,吓到你们了?”
阿半连忙摆手:“没有的事。”
中年男人打量了一番春雨和阿半,仍带着和蔼的笑容弯腰问二人:“我是途经此地,人生地不熟,请问附近可有村落?容我参详参详?”
阿半指了指山下:“山下就有一个苦萍村,是离这里最近的村子。”
男子抚掌而笑:“那太好了,看来我没走错,谢谢两位。”
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堆放在地上的枯枝,问道:“两位小友是上山来拾柴的,对吧?”
阿半和春雨对视一眼,两个孩子胆怯地对这个和蔼的中年人点了点头。
中年人会意,感叹道:“小小年纪便知道上山拾柴补贴家里,可见都是孝顺的孩子。今日相逢便是有缘,来,我的一点点心
意,就当答谢你们为我指路。”
中年男子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抓了一把铜钱阿半。
这对苦萍村的孩子们来说可是一笔巨款,春雨看得眼睛都直了,阿半也吓到了,不敢接。
中年人笑着将铜板强塞进阿半手中,然后转身上马,打马追上同伴,一行人飞驰而去,根本不理会阿半在身后的呼喊。
那人如一阵风,忽来忽去。春雨和阿半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犹豫了半晌,也只得先回家了。
回去后,春雨把山上发生的事告诉了爹娘。仲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拿到钱就没拿到吧,未必是好事。”
春雨小声问道:“为什么呀?”
仲福皱着眉道:“现在这世道,有几个大善人凭空给人钱的。下次遇到人牙子,直接把你绑了卖掉,看你怎么办。”
春雨想了想:“可是那个人穿得可体面了,说不定真是阿半走运遇到有钱人了呢。”
穆氏低声道:“越是打饥荒的时候,人牙子越多。我小时候听你外祖母说过,最艰难的时候还有富人专门买了小娃娃回去吃人肉。唉......只求世道别乱下去了。”
这话吓得春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晚,她在忐忑不安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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