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午后,春雨正坐在田埂上休息,看到燕儿魂不守舍地走来。
春雨跳起来跑向她,走近才发现燕儿脸颊和唇边都破了相,像是跟谁打过架。
看到春雨,燕儿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小春雨。”
春雨马上明白了,燕儿姐跟邱大叔一定是去过隔壁县寻雀儿姐,看样子情况不太妙。
二人坐在田边,燕儿跟春雨说了这两日发生的事。
那日下午,燕儿爹老邱追上燕儿,好说歹说劝她回家做好准备,第二天一大早,父女俩便去了隔壁县。
他们二人把雀儿她汉子堵在家门口,一番质问下,对方承认借的债利滚利实在还不了,在连番催债下迫于无奈把雀儿卖给了路径他们县的人牙子。
燕儿一听登时失去理智,跟那男人厮打在一处,她那小身板哪是对方的对手?很快就挂了彩。燕儿爹一看女儿吃亏,立刻冲上去揍那男的。不过对方家里也有人,一看形势不妙,便冲出来助拳,几个人登时打作一团,燕儿和燕儿爹打红了眼,与对方撕扯着一直打到了县衙。
“官老爷有没有把雀儿姐的男人关起来好好审问一番?”春雨激动地问道。
燕儿苦涩地道:“抓了,但说我跟爹闹事,把我们俩也抓起来关了两日。唉,牢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春雨一时语塞,移开话题:“县令老爷既接了这案子,只怕很快就能把雀儿姐回来了!”
燕儿咬紧嘴唇,低下头,沉音道:“那混账东西见了县令便不肯承认卖了姐姐,只污蔑她跟野男人跑了。小春雨,你不知道,看他在堂上那副嘴脸,我、我恨不得拿刀把他的嘴戳烂!”
春雨急得拍大腿:“那他说什么县令就信什么吗?”
燕儿道:“县令打了他板子才说了实话,说是卖了姐姐,得的钱也花了一大半。”
春雨忙问:“怎么判的?”
燕儿抱膝垂头:“按律是要杖刑的,但县令说念在他家贫苦,情有可原,因此杖刑减半,典妻所获财物尽数上缴便可。多一天都没关他!”
春雨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燕儿红着眼睛转过头看着她:“春雨,我回来才想通。那县令也不是为了我们做主,他就是要钱罢了!审完那混蛋,我跟爹跪着求那县令帮我们把买走姐姐的人牙子抓到,让姐姐回家。可你知道吗,听了这话,衙门的师爷跳出来把我们拦住,说抓人牙子要动用县里的兵,是得花钱的!我跟爹被逼的没法子,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求他们行行好,他们才应了下来。谁知,他们第二日便出了结果,说那伙人牙子买下姐姐当日便带着她去了别州。既已不在本县,本县也就管不着了!”
这话听得春雨心里直冒火,狠狠地捶了一下脚下的土地,恨声道:“怎么会这样,县令不是青天大老爷吗,怎么也不给咱们老百姓做主?”
燕儿含泪冷笑道:“爹说,为什么第二日就了解此事?因为我们给的钱太少了。”
说到这里,燕儿已经哽咽难言,她把脸埋在膝盖上,久久不语。
春雨难受极了,可她不知道该劝些什么才能让燕儿好过些,只能在一旁慢慢抚着燕儿的肩。
一阵凉爽的秋风吹过,燕儿抬起头,哭着对春雨道:“我只难受一件事,姐姐她、姐姐她命怎么这么苦啊!”
说着,燕儿伏在地上放声大哭,那哭声带着无尽的酸楚与苦涩。春雨眼泪也跟着落下来,连忙扑过去努力用细胳膊把燕儿抱在怀里,用手慢慢抚着燕儿的头发、后背,像娘安慰她、她安慰雪琅时那样。
燕儿抱着春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惨声道:“怎么会这么苦啊?为什么就这么苦啊!我实在是想不通,我想不通我们造了什么孽,要受这么多折磨!真的苦得人要熬不下去了!”
春雨紧紧抱着燕儿,搜肠刮肚地安慰她:“别难受,燕儿姐,你别难受!咱们现在吃了许多苦,以后就只享福了。”
燕儿仰起头看着春雨:“春雨,我是替姐姐苦。她模样又好、人又好,小小年纪嫁给一个能当她爹的男人,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怎么老天爷就非得折磨她这样的好人呢。每次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春雨说不出话,只能低头擦眼泪,但另一只手仍紧紧地抱着燕儿。
缓了一下,春雨才劝道:“燕儿姐,你反过来想。你这般惦记着雀儿姐,她又何尝不是盼着你好呢?她若知道你现在这样难受,心里岂不是更苦?”
燕儿淌着泪怔怔地抬头看着天空,茫然地道:“春雨,我有时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活着会这么...”
春雨不知道燕儿下面要说什么,但她本能地捂住燕儿的嘴:“燕儿姐,咱不想这些!”
燕儿回头看到春雨也是双目通红,摸了摸她的脸蛋,惨笑了一声,默默地靠在春雨的肩头。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就这样互相依偎着,久久不语。
高高的秋日天空中,偶有一片云朵飘过。稻田已经收割过了,但她们头顶的树叶仍是一片浓绿,尚未泛黄,伴着秋风摇曳不休,发出落雨般的声音。
春雨和燕儿就这样静静依偎在一起,她们是生来就一无所有的人,是总被索取、被剥夺的人,而在此刻,唯有广袤无垠的大地陪伴着她们。
过了好一阵,燕儿似乎缓过来不少,她坐直了,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像是下定了决心:“不行!我要干活,我要攒钱,一定要把姐姐找回来!”
见她如此,春雨略略安下心来,打起精神道:“就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只要坚持找,肯定能把雀儿姐找回来。”
燕儿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又把春雨拉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真好,一直陪着我。”
春雨嘿嘿一笑,挽起燕儿的胳膊往回走。路上,燕儿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打算。
“每个月只要有空,我就去隔壁县找他们那县太爷打听姐姐的去向。我就不信了,他能敷衍我一次两次,还能敷衍我十次、二十次不成?人是在他们那里丢的,他是那里的父母官,那他就得把人找回来。”
春雨也在一旁给燕儿鼓劲,她甚少见到燕儿如方才那般失态,想来她心中一定是极痛的。见她终于打起精神,春雨也觉得振奋了不少。
一路到春雨家门口,二人分开前,燕儿满脸担忧地嘱咐春雨:“小春雨,这几年日子不好过,世道也越来越乱。许多坏人专拣着咱们姑娘家欺负,虽说咱们村里大多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平日你也得提防着些,就当为了自己好,知道了吗?”
春雨认真地点了点头。
可当天夜里,春雨又睡不着了。
她忍不住想,若家里仍缺粮缺钱,会不会有一天,爹也会把她卖了换钱?
春雨在黑暗中朝着睡得直打鼾的仲福的方向瞥了一眼,她觉得她爹也就那样,可不到十分为难的时候,应该做不出这样的事吧?
但春雨同样悲哀地意识到一个现实,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他最先卖掉的一定是自己。
正忧心忡忡,春雨感到有些不对劲,一转头,发现平时沾床就睡的雪琅正眨巴着眼睛盯着她看。
“姐姐,你不高兴吗?”被发现的雪琅索性爬到她耳边轻声问道。
“没你的事,快睡。”跟这小崽子能说出什么来?春雨胡乱揉了揉他的头毛,翻身睡了。
从那天与燕儿姐说过那些话后,春雨干活越发勤快。她每日从睁开眼到深夜闭上眼,全都在干活。农活家务做完了,便跟娘一同编小筐,或者和雪琅一起去溪边钓鱼捉虾、山里拾柴或者捉小动物。
虽说春雨从小在贫苦农家长大,也算勤勉,但她如此拼命还是让家里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而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她不能证明自己也能撑起这个家,那她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卖掉。这事全凭她爹做主,病弱的母亲和幼稚的弟弟都救不了她。
农闲时分,春雨雪琅就背上平时做的手工制品,随他们爹进城卖货。
叫卖的时候,春雨的目光总会被街边卖布的女人吸引。现在世道不好,可卖布的女人仍旧衣着体面、装扮整洁。原因无它,人家是有手艺的。她卖的布都是自己亲手织出来的,她家的布又结实又展样,城里的有钱人也愿向她买布。就凭这个,哪怕她是个寡妇,在这个世道也能靠手艺养活自己和孩子。不但如此,她还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小铺面,还招了徒弟帮她打下手。
徒弟......春雨已经观察卖布的女人很久了。这日,她终于鼓足勇气跟对方说出了内心的渴望。
“求您收我做徒弟吧,我们家太穷了,日子太难过了,我想学门手艺。我能吃苦,什么都能做,只要能跟着您学手艺,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将来只要我赚了钱,我一定报答您!”春雨仰着头对坐在铺子里的女人真诚地说道,她瘦干干的手背在身后,死死扯着破烂的衣角。一旁,雪琅好奇地看着他的姐姐。
女人上下打量了春雨一番,咳嗽了一声,带着歉意道:“姑娘啊,你也知道如今日子一日难过一日,我一个女人把这小本生意撑起来实属不易,靠得就是这门手艺。你是诚心的我自然知道,可你不妨在这街上问问,莫说有我这等手艺的,便是不如我的,谁会白白把自己的技艺就这么传给徒弟?”
“可是——”春雨的目光落在那女人的徒弟身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看起来和春雨差不多大。
女人立刻明白过来,将小徒弟拽到自己身前,指着她对春雨道:“是,这姑娘是我的徒弟。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收她吗?其一,她娘与我娘家沾亲带故;其二,她爹开饭庄,从把这姑娘交给我第一天起,便交给我足足五两银子的学费。此外,每月必往我这里送米面肉菜,或多或少,总不落空。小姑娘,你说她爹娘都这般用心了,我能不教她吗?我敢不用心教她吗?”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春雨脸上,她想转身就走,又觉得不甘心,草鞋在地上前前后后磨蹭了好几遍,越发显得仓皇。
卖布的女人自然看出了她的困窘,便抓了几块果子向她招手:“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可知你是个孝顺的。来,我没别的东西,你把这些点心装走,饿的时候也能垫垫肚子。”
春雨还没动,雪琅已经眼前一亮,想伸手去拿,被春雨一把拦下。
“不用了,不用了!”春雨慌乱地拒绝了对方,扯着雪琅远远走开。
春雨拖着雪琅走得远远的,才把自家带来的家伙什铺开摆摊。雪琅也是饿得久了,还惦记着那女人的果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委屈地问春雨:“姐姐,你怎么不要那个大娘的果子啊,她都给咱们了。”
春雨摆好筐,点了他脑门一下:“有些东西吃得,有些东西吃不得,以后别傻乎乎的人家给你什么就吃。”
说到一半想起燕儿的话,春雨又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现在坏人那么多,给你的点吃的就把你骗走了,那你可就见不到我,也见不到爹娘了。”
这话唬到了雪琅,他小脸登时绷得紧紧的,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乖乖靠着春雨坐下。
春雨松了一口气,开始扯着嗓子叫卖。她刚才东拉西扯那一堆,其实只是为了遮掩内心的慌乱。
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肯接受卖布女人的好意。她不是没有跟着爹进城乞讨过,她其实是不在乎向人讨饭的。
可能因为她是发自内心想做那女人的徒弟吧,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想被她当乞丐看待。
在摊子上苦守一日,赚了一枚铜钱。天色渐晚,春雨一边安慰自己总比颗粒无收强,一面收了摊带着雪琅回家去了。
天色刚擦黑,仲家一家人便躺倒准备睡觉,毕竟睡眠对他们来说是最简单的逃避饥饿的手段。
天刚蒙蒙亮,春雨便睁开眼睛,苦恼地摸了摸干瘪的肚皮。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刚睁开眼便要面对一整天的饥饿更让人烦恼的事吗?
春雨拖拉着走出房门,眼睛遍地乱瞟,指望找点能入口的野草野菜,好歹让肚子里有点东西。
还没走两步,春雨眯起眼看到远处燕儿姐熟悉的身影,对方也看到了她,正对她招手。
春雨跑过去:“燕儿姐,出什么事了?”
燕儿向春雨伸出手:“走,咱们找阿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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