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令陆寻丢了所有反应。
以至他没有听到叩门声。
陆寻仿佛陷入眩晕的错觉，不住回味着他的话，心潮缱绻。
“小寻？听到没？该下楼吃午饭啦！”
沈自横声如鸣鼓，震碎了他的昏思。
“我听到了。”陆寻收收神，目光仍停在路时烨身上，“该吃饭了。”
“时澄，你看，我就说他爱发呆吧？你慢慢习惯就好。”沈自横不曾发觉他们的异样，“快点下来，我在餐厅等你们。”
“我喜欢。”
路时烨发音有些含糊，听起来像在说他喜欢。
“你说什么？”陆寻侧过脸瞧他。
“我说，我在习——惯——了。”路时烨沐在光华下的脸庞显得熠熠生辉，“我们的事，一会再谈。先下楼吧。”
这一餐陆寻吃得急切。也许不算急，但他确实迫切渴求午饭时间能快点过去，好让路时烨同他把话讲清楚。期间他掉了两次筷子、洒了汤、衣裳溅了几滴油。连一向不多言的院长，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追问他有什么心事。
“时烨，你真要装成路时澄来青远读书？”饭后回屋关上门，陆寻立马续上话匣，“那原本的学校怎么办？”
“嗯，决定了。我要去。”路时烨淡然一笑，“别担心，最多装三个月而已。”
“三个月？”
“期末之前，我已经跟学校申请了开学后需要的集训休假。”
“那集训……”
“利用接下来的寒假，我可以提前搞定。”
“但你跟家里怎么解释？另外，不需要照看路时澄那边？”
“他们很忙，又有时澄的事，更没空管我了。”路时烨手指一下两下敲击着桌面，“况且时澄那边，有看护、保姆陪着。他也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我呆在医院也帮不上什么忙。”
“路时澄的事，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没咒过他什么狠毒的话。”
“不要给自己背枷锁。”路时烨眼底似有若无漫起悲悯，“他只是雪天事故。而我，是心甘情愿来弥补你的。”
“时烨，你不必这样……”陆寻心头酸涩涌动，“我可以独自面对。”
“小寻，你说过的，你会信我。”路时烨望向他，“我知道交付信任不是容易的事，也清楚你不想令我为难……可你已经选择接纳、认同了我，那就该扔掉包袱、虔心行路。”
“道理我懂。但内心的恐惧，很难在顷刻驱空。时烨，我宁愿自己忍受，也不愿你我共沉沦。”
“一条毒蛇咬了你，一个人伤害了你，你明明想走出对此的愤怒和怨恨，却仍旧与之纠缠，是对的吗？你该害怕的是因此耗光精力，而不是永远记恨与忍受痛苦。小寻，你要释放掉它们，回归自我的生活。”
“我有努力去忘记一些情绪。”陆寻从桌边绕到窗旁，背对着他，“甚至被霸凌的日子里，即使悬殊之距，我都有努力反抗。”
“我没想谴责你的过往。也没有资格评判你的经历。”路时烨跟了过来，默默从背后搂紧陆寻，语调坚如磐石，“小寻，我只想陪着你、为你带来些琐碎的快乐。仅此。”
“好。你赢了。”陆寻不着痕迹地脱离他怀中，“三个月。我同意。”
第二天路时烨又来了。
沈自横对他的拜访并无讶异，一脸的不出所料，然后极自然地邀请他去修缮了厨房破裂的下水管。
“你和自横哥已经这么熟悉了？你们明明昨天才见面啊……”陆寻从衣柜里翻出自己的衣裤递给他，“委屈一下，先换上我的衣服。是干净的。”
“你忘了？我是路时澄哦。”路时烨用毛巾擦拭着头发，整个人有种雨后远山般的清冽，“小寻，我发现修水管还挺有趣的。”
“你管浑身湿透叫有趣？”
“好吧，是这里很有烟火气。”路时烨褪下衣衫，健朗的身形越发展露无遗，“我喜欢你们这儿。”
“你先把衣服穿好。”视线进退失据，陆寻只好注目在房间门把手上，“喜欢的话，你大可以常来。青河、青雅从见你开始，就爱围着你转，想你陪他们一块玩儿，还主动给你削苹果吃呢。他们很喜欢你来。”
“那你呢？”路时烨坐下来，边系着纽扣边问，“你喜欢这样频繁的、不请自来的我吗？”
“时烨，我很感谢你的出现。”陆寻被他的用词砸懵，不自觉抠起手指，“对我来说，你让我多了好多的勇气和力量。”
“其实你一直都很勇敢的。”
我勇敢吗？
时烨，希望我们都能所向披靡，在春光盎盛时，绽放新生。他想。
“对了，小寻……”路时烨继续着的吐字在趋向沉重，“我还想道声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认清自己想要什么、早点来认识你的。”
“不晚。”陆寻低下头，“全怪我懦弱。事到如今，我的隐瞒与隐忍才是我最大的障碍。”
“趁还没有跌入更苦痛的深渊，你有机会纠正这一切。”
“不算迟吗？”
“绝对不迟。”他很坚定，“小寻，你要相信自己。”
很久后陆寻才明白，因为他，路时烨也在拼命逼自己成熟。
期末成绩公布后，学校很快开启了冬季假期。路时烨成了福利院的常客。一来二去，渐渐融入到他们之中。而依赖路时烨，成了陆寻的新习惯。沈自横对此尤有微词，每天摆出幽怨之色，叫唤上天的不公。所以陆寻没少伤脑筋，变着法儿和路时烨琢磨搞怪段子、扮丑逗趣，以慰沈自横那颗自称破碎的心。
好景不长。在陆寻差点忘了潜伏的暗礁之际，深邃又诡寂的黑潮，还是搅乱了平静——
江峪悬发来简讯，命令他在假期最后一天，到江家的山中别墅，参加一场新学期派对。
“那根本不是什么‘新学期派对’，我以时澄的名义问了你们学校的其他人，几乎没人听说有聚会。”路时烨死死握紧玻璃杯，“然后我去翻看了时澄的邮箱，果然，他只邀请了‘未知空间’的成员们。”
“他想做什么？”
“邮件里没写明。”路时烨的焦灼溢于言表，“而且，最近江峪悬没在‘未知空间’发言过，也没有更新社交平台的动态。”
“有点不像他的作风。”陆寻双臂环在胸前道，“他给时澄单独发过其他消息吗？”
“并没有。”
“够蹊跷的。”陆寻踱步到路时烨身旁的椅子坐下，“像是故意玩消失？毕竟他这个人就喜欢万众瞩目、出其不意。”
“往日他不都爱在明面得瑟吗？现在突然能沉寂这么久？”
“放轻松。”陆寻口吻恣意，“你怎么比我这个‘玩物’还不安？”
“我是怕他‘潜水’的这段时间，凑巧听闻了时澄的遭遇。”路时烨喝了一大口水，压下腾涌的心情，“如果被他知晓，那我可能没法伪装成时澄去学校帮你了。再退一步讲，如果前因后果他都了解，我却以时澄的身份去到他的派对，岂不是正撞枪口？”
“那我们直接无视吧。我不理会、你不出席。”
“小寻，一切只是我的推测。”路时烨摇摇头，“我还指望利用这次聚会，搜集更多、更充足的证据，好帮你摆脱他呢。贸然反骨一定会打草惊蛇的。当然，最让我不安的，是哪怕最坏的情况发生，他不敢对我如何，但他一定会把所有怒气成倍撒给你，那以后你的处境将更难。”
“我不怕。我还能忍。”陆寻感觉有泪要决堤而出，“时烨，我最怕的，是关心我的人因我身陷囹圄。”
“拿我当朋友，就不要再说这些。”
“但我……”
“小寻！我只怕你受伤！”路时烨眼中闪着坚毅的光，“你不该瞻前顾后了，不要觉得倾诉痛苦会困扰我，也别再让旁人认为你有软肋可刺。你有没有想过，你越故作坚强越让真正关心你的人痛苦难熬？”
“时烨，这半年我撒了太多的谎。每天回到福利院，我都假装开朗无忧、假装万事无虞。”他的音调不觉高亢，“我害怕起伏，更害怕自己成为他们的伤口。你告诉我，真相就一定能带来快乐吗？让他们分担忧苦，我就真能彻底逃脱吗？”
“是，我承认，对你福利院的家人们来说，你的坦白将是晴天霹雳。但这不代表你的狡饰和蒙哄就是正确选择。”路时烨顿了顿，欲言又止。他试探着握住他的手。
“没关系。你说。”
“小寻，你想想，”路时烨用和悦将陆寻包围，肌肤的温度同他心意一样暖，“福利院的人们与你朝夕相处，你真以为他们全然不知？也许大家不是被你瞒住，而是自愿选择不去知情……”
他又一次在他的拥抱里沉默。
他嗅着他的热忱，止不住自问，陆寻，你想永远活在谎言中吗？
他不想。
不想用谎言堆砌谎言，不想独自承受黑暗，不想情意变成毒药。
“小寻，敞开心扉吧，试着让你信任的人来分担痛楚，试着鼓起更多直面现实的勇气。”路时烨有些哽咽，“唯愿你以后的生活，只有真的欢愉和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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