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垃圾，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快乐。”
秋风起时，是与江峪悬的初次交锋。
陆寻记得，那天开始，他便在轮回的不幸中溺陷、在繁密的无助里坠落。
欺凌更迭的阴影下，他选择忍受锋芒度日。即使内心有不甘徘徊，他还是这么选了——
悔恨软弱和不愿凋零，并不影响当下的苟且。
时岁织愁，转眼冬来。
江峪悬无匹锋锐燃起的烈焰愈发浓灼。
“愣什么，不道谢？”
他一如既往，惟有讽刺。
“对你施舍的践踏，我还得千恩万谢？”
冬日凉意彻骨，飘雪如祸患，一片两簇，网罗在他肩头。
“从某种意义来说，你该谢我。”光照稀薄，江峪悬于树桠下的脸庞黑似乌鸦，“毕竟我对你，也算真心诚意。”
真心？你有吗？
衣衫湿冷加重，陆寻轻磕掉鞋面的积雪，心中忿忿难忍。
“对了，还有其他礼物……”
江峪悬挑挑眉，捏着烧杯一角，不紧不慢地混合着奶油、蛋清与悬浊液。
手举倾下，杯中之物随他的轻蔑，像幽暗中聚拢的条条毒蛇，急速在他身上游走、依附。
“费心了。”
陆寻平静地用袖口擦掉糊眼的污痕。
“不客气。”
江峪悬戏谑一笑，暴力扯开他衬衫纽扣，一股脑将剩余的恶臭液体泼向他胸膛。
忍受霸凌的日子使人疲惫。
——旁人眼中他们关系匪浅，同行互助。事实上，人前假意人后辚轹，他们之间不曾有传闻的照拂和真意。
无用的清醒无法止住悲惨。陆寻清楚，深陷泥淖并非必定选择，是自己的胆怯在作祟。
其实他一直揣度不出江峪悬的怒与怨从何而来、想不清他的恶意因何而生。他不停委身于对凌辱的恐惧中，却也无数次感觉想要的安宁越来越远，面前只剩危险盘踞。
“捡起外套。”
凛风侵肤。陆寻没有动。脑海冒出要全力抵抗的念头：他不想再被惊恐引诱，输给胆怯。
“陆垃圾，”江峪悬并未察觉他的重重遐思，阴沉依旧，“捡——起——外套。”
低头的刹那，胸口被锐痛袭中。
“站起来。”江峪悬神色寒凉，啐痰一口，又踹出连环几脚，“快点，少装可怜。”
“我才不跟恶人装可怜。”他捂住痛处驳道。
“谁允许你张嘴了？你……”江峪悬话语一顿，飞快从口袋掏出手帕，边扶他起身边替他擦脸，还拾起落地的外套将他裹上，笑眼嫽妙，语调兀转温和，“陆寻，你还好吗？我们先去医务室看看吧。”
“你们怎么没去上课？”
身后一句温言灌耳，将发懵的他从惊讶拽回现实。
他顺着江峪悬飘忽的眼神望去，一个修长的身影正阔步靠近。
原来是他判定的不速之客。陆寻恍悟。
江峪悬强压下不耐烦冲他皱皱眉。警告意味明显。
他无奈地藏好慌乱，克制住受寒颤抖的身体，冲来人说道：“学长好……我们正要回……”
“原来是会长啊！”江峪悬扬声抢白，“抱歉抱歉，刚才我们的注意力都在化学讨论上，一时入迷忽略了课铃，现在正要回去上课呢。”
对方皱皱眉头，嘴唇翕动，却无言语。
陆寻猜他和旁人一样，在江峪悬热络善良的假面前，不疑端倪。
江峪悬见氛围无异，忙陪笑说：“学长，回去上课前，我们应该能先去趟医务室吧？他刚才摔进雪地，胳膊被枯枝划伤了。”
那人颔首。默默侧身让行。
擦肩而过时，陆寻与他对视上。他探究的眼神饱含担忧，直直定格于自己。
“等等。”他叫住他们。
“学长还有事？”江峪悬面色坦荡地回身，“您也该回去上课了。”
他没有理会江峪悬，自顾自走近他，递上外衣：
“这件你也披好，小心感冒。”
直到暮色四合，昏黄的光糅进黑寂，人群也散去，陆寻依然沉浸在对他的不解中。而黑板上没擦掉的「新年快乐」，也于眼前变作一句句「为什么」。
他……为什么示好呢？疑惑如藤蔓延。
陆寻边想着，双手边小心用力。
真牢固。
他有些焦躁地望向黑板上方的钟表——
学校的通禁时间快到，自己却被江峪悬离去前的惩罚困住。
撕扯良久，他从涂满强力胶的座椅脱围；背好书包，他将毛衫系在腰间，快步走出教室。
外廊感应灯断了电。此时的走道如同幽谷洞穴，泛着悚然森冷。
陆寻摸黑下至三楼。走廊深处突响的诡异琴音，吓得他一激灵。待缓神后，本能的好奇股股涌出。他将书包轻放在地，敛气屏神，蹑手蹑脚往琴房移去。
心脏跳得猛烈。他扒在门沿，踮脚窥看——
房中人正合上琴盖，大步流星朝外而来。
始料未及，也无处躲藏。
“同学……好歹出点声响啊！”弹琴人声线微颤，双手默默在胸前比划十字，“大晚上也太……”
“被我吓到了？”看着对方佯装镇静地清嗓，陆寻不禁莞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人的！我只是好奇……就来看一眼……你别怕，我真的是人！”
“陆寻，我当然知道你是人。”
月光倾泻而下，给他分明的脸庞镀上层浅薄光晕。
他面含笑意望着他，神情澄净，像在与故人重逢。
原来是他？！陆寻不由笑出声。
“笑我胆子小？”
“是笑我自己终于知道了你的名字。”
“心中向澄明，万事有归路。”
“路、时、澄。”陆寻盯着他胸前的名牌，思虑汹涌，“学长，真心话和大冒险，你选哪个？”
“这么跳脱？”路时澄挠挠头，“真心话吧。”
“那你……”陆寻忽然有点惧怕得到答复。
“一定知无不言。”
“素昧平生，学长为什么帮我解围？出于可怜？还是别的什么？”
“下午的事？我没有在施舍你怜悯。”路时澄摇头，“只是担忧。”
“担心我？”陆寻垂首嗫嚅，“可……为什么？”
“你让我不忍。”路时澄声相真挚，捧起他的脸，令他们不得不直视彼此，“陆寻，你不该被那么对待。”
咫尺之距。陆寻看到他眼里流转的诚切光采。
“学长，你……你先放开我再说……”陆寻脸庞发烫，瞪大眼睛嘟囔，“这太近了。”
“没觉得。”路时澄眼中狡黠一闪，“你怕我？”
陆寻拼命摇头。
路时澄噙着笑意盯紧他，嘴上说要松开，身体却又贴近，温热的气息扫过他脖颈，“这才算近。”
“路时澄！别开玩笑了！”陆寻一把推开他，踟蹰后退道，“捉弄人很好玩吗？”
“不不不，我没有……”
路时澄正欲辩驳，廊道尽头却有脚步阵阵，伴随零星光亮，自远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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