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夏昕桉是一个没人爱的小孩。
她每天都要听着夏家两位老人的谩骂,以及来自颜姝——她的亲生母亲,对她的不满、指责,甚至是一些很难听的话。那些话,本不该在她这个年纪听得懂,可夏昕桉终究还是懂了。
爸爸其实很爱她的。可是他不愿意经常回家。即使好不容易见到一次爸爸,母亲总要和他吵一个天翻地覆,然后她一边偷偷哭,一边偷偷看着爸爸灌酒,直到他摔门而去。
她要是再乖一点就好了。
这样,大家都不会吵架了,她就能得到很多很多爱。
五岁那年,是夏昕桉记忆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是唯一最美好的日子。谢雨憧陪在她身边,吴依薇也是最纯真的时候。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那一年就好了。
夏昕桉还是握不住这来之不易的美好。
六岁那年,她失去了本也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彻底剩下无尽的黑暗。
兴许是记忆太过残酷,夏昕桉只能依稀记得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一切都变了。
她莫名其妙被老师从睡梦中叫醒,出了幼儿园,就被母亲一股脑拽回家换了身黑衣服。之后,又被母亲带走,记忆断开,只记得镜头一转,夏昕桉抱着一张照片在爬山。母亲不许她说话,可夏昕桉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妈妈,这个人的照片怎么和爸爸长得一样?”
颜姝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冷冷说道:“他是你爸双胞胎弟弟。把嘴闭上,不许说话。”夏昕桉心下了然,乖乖听话闭上了嘴巴。她听从一个男人的指挥,抱着一个黑漆漆的盒子跳进了一个大坑,随后她被拎出来,眼睁睁看着它被泥土覆盖。
冰冷的脸上忽然划过一滴滚烫的水珠。
夏昕桉抹了抹眼睛,为什么会哭呢?
或许是为自己素未谋面的叔叔吧。
可为什么要把叔叔的照片留在孤零零的山上?她没敢开口问,因为她看见大人们似乎都在偷偷流着泪。
除了身旁的母亲。
母亲的眉眼似乎弯了弯,极轻地笑了一下。但当夏昕桉再细看时,母亲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她想爸爸了,爸爸总会给她带礼物,还会逗她开心。
意外的是,回到夏家时,面无表情的母亲和沉默一路的爷爷、一直没出现的奶奶毫无征兆地争吵了起来。
母亲和在家时一模一样,扭曲的嘴脸破口大骂,手里拿到什么东西就摔什么东西,只不过争吵的对象从爸爸变成了爷爷奶奶。
夏昕桉听不懂母亲骂什么,也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要吵架。可突然,母亲指着她,嘴里骂着她从未听过的话。
“要不是因为她这个赔钱货,我至于过成现在这幅样子!?她……”耳边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身上也被腾空抱起。夏昕桉疑感地看向正捂着她耳朵,抱着她回房间的少女。
19岁的少女毫不留情地关上厚重的房门,隔绝了所有争吵声,只剩一些稀稀拉拉摔东西的声音。她双眼通红,甚至肿成核桃样子。
“姑姑?”夏昕桉不解地看向她。
“乖桉桉,不听了,我们不听了,姑姑在呢。”夏琳紧紧抱着她,滚烫的泪水濡湿了夏昕桉的衣襟。
“姑姑不哭,桉桉也在呢。”夏昕桉学着姑姑平日里哄她睡觉的样子,一下一下轻拍着夏琳的背,可夏琳似乎哭得更凶了。
后来的夏昕桉也仅对夏琳,连带着姑姑生的表妹钟欣桐有着百分百真心,她知道,夏琳和她很像。夏琳也需要很多很多爱。
颜姝自从那天后,消失了许久。夏昕桉被她遗弃在了夏家。
“收留这个贱人生下来的贱种干什么?!跟她妈一样都是白眼狼!”夏老爷子用力地朝夏昕桉砸来一个杯子,杯子在她脚边应声碎掉,玻璃碎片溅起,划破了她白皙的脚腕,夏昕桉一瞬间没忍住,哭出了声。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再哭!你再哭!”夏老夫人边骂边扯着夏昕桉的头发,挥舞的藤条如暴雨般砸在她身上,夏昕桉俞哭俞大声。
直到夏琳放学回到家一愣,她急忙把书包扔在地上,把哭得快晕厥的夏昕桉护在怀里,“妈!别打了!别打了!桉桉快要被打死了!”
夏老夫人不解气地往夏琳的身上挥了几下,这才撒手。
“你们俩都给我滚!”
夏琳连忙抱起夏昕桉回到房间里。
小孩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痕,脸颊被打得高高肿起,本能的哭声呜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夏琳哄了小孩许久,夏昕桉似乎是哭累了睡着了,夏琳才舍得掉下眼泪。她仿佛看见了第二个她。夏昕桉甚至比她,还要可怜。
夏昕桉本来就身子弱,晚上不出意外地发起了高烧,夏家又不肯带她去医院。仅凭19岁的夏琳,什么也做不了。夏琳眼睁睁地看着被高烧折磨的小孩,心下一横,趁夏老爷子和夏老夫人吵架,偷偷给颜姝打去了电话。
“嫂子,桉桉发着高烧呢,你快来送她去医院!”
“烧死了才好,要她没屁用,只会花钱的赔钱货。”颜姝冷冷的话语传进夏琳的耳朵。
她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音:“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她才6岁!!!你怎么能这样!”
“她的命是我给的,我不想让她活了,她就得去死。”颜姝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夏琳的心沉到谷底,她步伐沉重地回到房间。
夏昕桉已经烧得浑身通红,触目惊心的伤痕让她昏睡着也在发抖。夏琳苦苦哀求夏老夫人,直到夏老夫人情绪平复,彻底冷静下来了,这才同意带着夏昕桉去医院。
夏昕桉整整昏迷了一个星期,刚醒没多久,就被颜姝接走,说是医院太费钱。
夏昕桉的伤口已经结痂,可疼痛的感觉、挨打的阴影还历历在目。
“夏昕桉,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别整天给我找事行吗?”颜姝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对不起妈妈,我知道错了妈妈。我会乖的,我真的会乖的,我保证不添乱了,你不要生气,好吗?”夏昕桉小心翼翼地开口,却等不到颜姝的半句回应。
而夏昕桉真的听话了一辈子,做了二十四年的乖乖女。虽然,她仍得不到所谓的爱。
“你乖一点,乖才有人爱。”
所有人都这么说。可夏昕桉感受不到爱在哪里。
她不懂爱。
她只知道爱一定不会让她想去死。
爱,不会让她无休止地掉眼泪。
再次见到吴依薇是在幼儿园毕业后的暑假。
“昕桉!”吴依薇开心地抱住她,“我可太想你了!”
夏昕桉也只好僵硬地笑了笑。
“你不开心吗?不开心可以跟我说的哦!”吴依薇认真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假笑的小女孩。
夏昕桉猛地退开好几步,语气里是慌乱和不安:“我今天不和你玩了,我要回家了。”她不敢停留,朝夏家狂跑。
她不想那么干净的薇薇会看见她的不堪。
吴依薇太好太好了,那么干净的人怎么能和她这种不懂事的、糟糕的人做朋友呢?
她不配。
她不想玷污了她纯白无暇的月亮。
夏昕桉从那天后便一直躲着她,不肯再见吴依薇一面。
直到九月份小学开学那一天。
“昕桉!我们是同班同学诶!太好啦!我们可以一起上课放学啦!!!”吴依薇开心地摇着夏昕桉的手。
“嗯。”夏昕桉低低应了一声,只是脸上再无半点笑意。
“两个月没见,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呀?”吴依薇的声音一下委屈起来,“我们不是说好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的吗?”
夏昕桉下意识放软声音,只是仍无笑脸,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我记得的。”
“嘿!我们四个都在一个班欸!”易枫没心没肺地拍了拍夏昕桉的肩,他身边是谢雨憧。
“耶!太好啦!!!”吴依薇情绪走得很快,一扫刚才的委屈,笑着说:“我们一会一起回家吧!”
一向心思细腻的谢雨憧一直在默默观察兴致不高、消失了很久的夏昕桉,很快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小星星,我奶奶想和你说说话,我陪你过去吧。”他笑着,轻轻拉过夏昕桉的手。
夏昕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小姑娘的掌心凉得厉害,谢雨憧似有似无地皱了皱眉,一点点将她的手指拢进自己温热的掌心。她的手被他稳稳包在掌心,突然有风掀起她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腕,他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些,生怕这阵风把她吹跑。
“阿憧,你想和我说什么?”夏昕桉毫不意外地坐在台阶上,眼睛却耷拉着盯着灰暗的地板。
今天陪他来学校的人是他爸爸妈妈,不是他奶奶。
“你怎么了?自从两个月前你就不理我们,现在同班了,你躲不掉我们的。”谢雨憧边问边观察着她的反应,“小星星,我们都很担心你。”
谢雨憧的话音刚落,怀里就撞进一团温软。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胸口,发梢蹭着校服领口,带过来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浑身一僵,原本半抬着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蜷了蜷,才试探着、轻轻落在她后颈。指腹碾过她柔软的发丝,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那截纤细的脖颈在微微发颤。
“呜……”一声压抑的哽咽从怀里漫出来,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猫,闷得人心头发紧。夏昕桉的肩膀抖得厉害,呼吸带着湿意,一下下撞在他的肋骨上,像场温柔的小地震。
谢雨憧喉结滚了滚,方才的急切忽然就软了下来。他抬手环住她的背,掌心轻轻拍着,动作有点笨拙,声音却放得极轻:“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怀里的人哭得更凶了些,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把校服蹭出一小片湿痕。她的声音混着抽泣,断断续续的,像被揉皱的纸:“我……我害怕。阿憧……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
谢雨憧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稳些,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焦:“发生什么事情了,星星。告诉我好不好?”
夏昕桉却什么也不肯说了,只是一直一直哭。
他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正顺着校服的纹路往里面渗,温温热热的,像要烫进皮肤里。但他没动,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任由那团毛茸茸的小身子在怀里慢慢平复下来,像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兽。
眼尖的谢雨憧很快看见了夏昕桉被动作扯到裤角的小腿,上面似乎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痕。
虽然只看见了一个角落,但谢雨憧大概能想象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伤口是怎样触目惊心。他垂下目光,突然发觉怀中的小姑娘纤瘦了许多,去年的长袖刚好合身,可是今年却是宽了许多。
意识到什么,谢雨憧的目光一寸一寸冷掉。
陪着夏昕桉收拾好情绪重新回到易枫和吴依薇身边,谢雨憧冰冷地在易枫耳边说:“夏家可能又打她了,这次估计比以往更甚,你放学留意点。”
易枫立刻冷了脸,面色不善地看向教室内的颜姝以及夏老夫人。吴依薇也觉察出不对劲,尽力地逗夏昕桉开心。
家长们很快离开,颜姝一把扯过夏昕桉附耳说了什么后就离开了。
夏昕桉立马惨白着脸匆匆和他们三人擦肩而过。
三人对视了一眼,默默也都回到位置上。放学后,夏昕桉再一次抛下三人,自己匆忙离开了。
吴依薇和易枫都没有追上去,而是不约而同地找到谢雨憧。
“她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一直在哭。”
谢雨憧语气不是很好,他听不见颜姝说了什么,可分明,小姑娘一直在发抖。他不瞎。
“你们俩先去秘密基地等我,我去看一眼。”易枫下定决心,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啪——”
脆响像块冰砖砸在楼梯间的水泥地上,裂成满地尖锐的回音。夏老夫人枯瘦的手还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下一秒便猛地攥住夏昕桉脑后的马尾,发绳“嘣”地绷断,黑瀑似的长发瞬间散下来,缠住她被扯得后仰的脖颈。
“呃……”夏昕桉的发根像被生生拔起,疼得眼前发黑。下唇早被牙齿咬出了血印,腥甜漫进舌尖,她却死死憋着,只敢让呜咽从齿缝里漏出来,像漏风的破旧风箱。眼泪砸在磨花的水泥台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很快又被她踉跄的脚步踩乱。
“你妈那个贱种!自己跑了倒好,留你这么个拖油瓶来讨债!”夏老夫人的声音又尖又利,唾沫星子溅在夏昕桉汗湿的额角,“她不要你,你就该跟她一起滚!赖在夏家喝一口水都是脏了我们的地!”
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带着风砸在夏昕桉背上。崭新的校服布料单薄,那力道透过衣料渗进来,像钝器碾过骨头。她踉跄着要跪下去,头发却被拽得更紧,整个人被迫仰着,脖颈拉成一道紧绷的弧线,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进衣领,凉得像冰。
“奶奶……别打了……我错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尾音被疼意掐断,变成细碎的抽噎。可这求饶像火上浇油,夏老夫人拽着她的头发往屋里拖,水泥地磨着她的膝盖,粗粝的疼顺着骨头爬上来,校服裤膝盖处很快蹭出两道灰黑的印子。
“吵死了!”夏老爷子站在客厅门口,脸色铁青得像积了霜。他瞥了眼楼梯口若隐若现的邻居家窗户,猛地转身带上了木门。
“砰!”一声巨响,震得门框都在颤。
门内的打骂声却没被隔断。老夫人的咒骂、拳头砸在身上的闷响、夏昕桉压抑的痛呼,像被关在铁皮罐里的野兽,撞得门板嗡嗡发颤。
易枫就站在楼梯转角的阴影里,手心死死捂着嘴,指节都掐进了肉里。他能闻到空气里飘来夏昕桉发间那点熟悉的栀子香,此刻却混着血腥味和尘土气,变得刺鼻。刚才那一眼太清晰了——她散在肩头的头发被扯得凌乱,露出来的耳尖红得像要滴血,被拖拽时脚踝磕在台阶棱角上,白袜子瞬间洇开一小团暗紫。
胃里一阵翻搅,易枫猛地别过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像要炸开。原来那些偶尔从夏家飘出来的哭骂,不是错觉。原来她每次见到他们总是低着头,攥紧书包带的手泛白,也不肯看他们一眼,是因为这个。
门内的痛呼突然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气,像被捂住了口鼻。易枫的指甲深深抠进墙壁的裂缝里,指腹蹭到墙灰,涩得眼睛发酸。小小的他想冲进去保护那个一定痛苦万分的夏昕桉,脚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只有门缝里漏出来的、老夫人喘着粗气的咒骂,一句句往他耳朵里钻:“跟你妈一个德行……贱骨头……”
楼梯间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着那些破碎的声音,缠上易枫的脚踝,像条冰冷的蛇。
夏昕桉的视线早黏在了楼梯口那道身影上。他站在光线交界的地方,一半浸在楼道的阴影里,一半被窗缝漏进来的天光照着,白衬衫的领口被他自己攥得发皱。
她拼命地摇头,后脑勺的发根被扯得像要断裂,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可眼里的哀求却没松半分。嘴唇已经咬烂了,血珠混着眼泪滚进嘴角,腥甜里全是急意——走啊,易枫,快走啊。
夏老夫人的巴掌又落下来,带着风抽在她背上。她闷哼一声,却突然拔高了声音求饶,尾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奶奶……我错了……真的错了……”
她知道这只会招来更狠的打骂。果然,夏老夫人揪着她头发的手更用力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状狠狠砸在她身上:“错了?跟你那个妈一样,天生的贱骨头!”
身上像被钉进一根冰锥,疼得她蜷缩起来,可眼睛还是死死盯着楼梯口。她看见易枫的肩膀在抖,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像是要冲过来——她赶紧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往狠里求:“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别打了……”
只求他能看懂,只求他能走。
夏老爷子砸上了门,夏昕桉哀伤的眼神挥之不去。
易枫终究是转过身,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后背还烧着她最后那个眼神,湿漉漉的,像被雨打湿的小兽,明明自己在血里滚,却还在担心他被溅上半滴。
秘密基地的旧木门被他撞开时,扬起一阵灰。吴依薇正蹲在墙角哭,膝盖上的白校服皱成一团,看见他进来,猛地站起来,攥着衣角的手都在抖:“怎么……怎么样了……我去找她,我去跟夏奶奶说……”
“不准去!”
谢雨憧的声音从阴影里砸出来,带着没忍住的戾气。他靠在堆着旧纸箱的墙角,额角抵着冰冷的箱面,眼尾红得吓人,“你现在去,说什么?说我们看见你们打她?夏老夫人只会觉得是她在外面哭惨,回头打得更狠。”
“那怎么办啊……”吴依薇的眼泪又涌出来,砸在磨旧的水泥地上,“上次她给我带的糖还在我书包里呢,我都没舍得吃……她那么小……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易枫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纸箱上,发出“咚”的闷响,震得箱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他抬手抹了把脸,手背蹭过湿漉漉的眼尾,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报警!我们报警行不行?把他们抓起来!他们根本不配当人!”
“报警?”谢雨憧抬起头,眼底蒙着一层红雾,却透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警察来了问什么?她会说‘我教育我孙女’,邻居会说‘老太太年纪大了,脾气躁’,最后呢?一句‘孩子不懂事,长辈教训几句’就过去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得厉害,“你以为她身上的伤,是第一次留下的吗?”
这句话像块冰,狠狠砸在空气里。吴依薇的哭声戛然而止,嘴巴张着,眼泪挂在睫毛上,忘了落。易枫的拳头还抵在纸箱上,指腹被硌得生疼,可他感觉不到。
是啊。
他忽然想起上周夏昕桉穿长袖外套,明明那天三十多度,拦住她问她怎么了,她却说自己怕冷;想起她手腕上总缠着的那根宽发带,那天被风吹掉,露出底下青紫色的印子,她慌忙遮住时发白的脸。
原来那些他以为的“不小心磕碰”,全是藏不住的伤。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墙角的蛛网轻轻晃。吴依薇突然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重新漏了出来。
谢雨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红褪了些,只剩下沉沉的黑。他直起身,走到易枫身边,抬手拍了拍他发颤的后背,声音低得像埋在土里:“等。”
“等?”易枫转过头,眼里全是血丝,“等她被打死吗?”
“等她出来。”谢雨憧的目光落在木门的缝隙上,像是能穿透楼层,望向那个被关在里面的身影,“等她能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带她跑。”
他的指尖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空气里静得可怕,只有吴依薇压抑的哭声,和远处仿佛隐约传来的、被厚重木门闷住的斥骂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三个人的心上。
吴依薇的哭声猛地顿住,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用力抹了把脸,鼻尖红红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哭没用的,”她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我们帮不了她逃开这里,但至少能让她每次见到我们时,能多笑一会儿。”
易枫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没说话,却重重点头。谢雨憧蹲下身,指尖在地上画着圈,声音低而清晰:“从明天一起上学开始,我带两份早饭,趁她奶奶不注意时塞给她。”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另外两人,“易枫,你不是会修自行车吗?她那辆单车总掉链子,你找机会帮她修好。”
易枫立刻应声:“我今天下午就去翻些废零件,保证修得比新的还顺!”
“我……我把妈妈给我买的柠檬糖都攒起来,”吴依薇捏着口袋里的糖纸,声音还有点发颤,却透着股执拗,“她上次说最喜欢柠檬味了,我每天给她一颗,让她知道还有人记着她。”
三个半大的孩子凑在纸箱搭的小桌前,脑袋挨得很近。阳光正一点点往前挪,金芒像把钝刀,慢慢割开铅灰色的云层,先落在易枫的发梢,再爬上谢雨憧紧抿的唇角,最后漫过吴依薇沾着泪痕的脸颊。墙角的蛛网被照得透亮,连灰尘都在光柱里跳着细碎的舞。
夏家的动静不知何时歇了,世界突然静得能听见风刮过窗棂的轻响。
此刻的夏昕桉,正蜷缩在房间最暗的角落。衣柜的霉味混着灰尘的气息裹着她,后背和脑袋的钝痛还在一阵阵往外冒,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还在不受控制地发颤,却死死咬着下唇,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门外的骂声停了,可方才那些尖利的字眼还在耳边打转,像玻璃碴子,扎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到某个瞬间,一句温软的话突然从记忆深处浮上来——
是去年深秋,她被夏老夫人罚在楼下里站了半天,冻得浑身发抖,谢雨憧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裹在她脖子上。他的指尖蹭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垂,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润,却格外笃定:“小星星,你还有我呢。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句话随着一颗被捂热的橙子糖,在舌尖慢慢化开,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竟压过了那些尖锐的疼。夏昕桉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皮,指腹沾了层灰,却忽然轻轻蜷了蜷。
她抬起头,望向被窗帘遮蔽的窗户。窗帘漏了一条小缝,能看见外面的天不再是沉沉的灰,有缕金亮的光正从那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细的、暖融融的线。
就像……就像有人在黑夜里,悄悄为她留了盏灯。
她吸了吸鼻子,把脸重新埋回膝盖,可这次,肩膀的颤抖慢慢轻了。那些藏在心底的、快要熄灭的念想,好像被那缕光轻轻一撩,又重新冒出了点火星。
夏昕桉就这样靠着这一点仅存的温暖挨过了一整个童年直至成年,或者说,直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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