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下水就是了。我不会让你死的。”白衫女子依然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有人托我留你性命。”
苏折风讲:“我听你的,是为了偿还救命之恩,不是因为你以武胁迫。虽然你救了我一次,但平日我的性命也不仰仗别人来留——那鱼是什么样子?”
“下得够深时有一只极大的鱼王就是,你一眼便识。”
来时那道透明的冰铸直桥已经融解。两尺见长的浮冰托着相对而立的两个女人,将她们困在某片汪洋腹地。只有鸟翼舔风的微声,显得四周寂灭异常。苏折风只觉得后背、脖颈的伤口有些痛意——一种联想中的痛,那些早都已痊愈了。白衣女子用脚点了点她所站的地方,咔嚓声中,冰从上往下地开裂了。
苏折风还没反应过来,已坠入海水中。水面上翻出一小串皎白的泡泡,一只海鹭以为有鱼,朝她下坠的地方扑来。
寒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苏折风鼻耳,顷刻带来极其难受的酸涩之感,绵绵海流撞击头脑,让她的五感都迟钝起来。离开了那道莹白玉亮的浮冰之桥,光线变得愈发暗淡,海面又尘封了最后的微光。在缓缓沉落的过程中,人的知觉收紧,广袤的海洋变得像一口几尺见方的枯井,幽深、狭窄,浓郁的海水为这座坟茔加设棺罩,阻断生机。苏折风仰头,因为她而哗乱的鱼群恢复了原状,当她停止慌乱的挣扎,长发已经敞开、浮起,游鳗样地蜿蜒散开,一只掌心大的透明鱼儿,从她的发丝间穿过,眨眼功夫,消失在视觉边缘了。
呛了许多口水,苏折风才想起把鼻息和嘴巴都封住。小腿隐隐抽筋,她用内力推开。
她的内力练于一本叫念正心法的古籍。这本心法,不像水云门的水云功,讲究修得万物润泽、枯木逢春;也不像雁栖山的元一内功,讲究练到凝练纯魄、霸道毁灭;而只求正心正剑,应对恐惧、挫败等心境有奇效。其他门派讲求人兵合一,她所学艺的篁寺却只说要分清物我,勘察执念。
内息流转几个周天之后,苏折风因为过于紧张而隐痛的胃肠渐渐放松下来。想呕吐的冲动却始终跟着她,她只能咬死嘴唇。
一旦降低了恐惧,苏折风发现,可以用手臂划开水流缓慢行进。她向下一看,底下深黑一片,头晕目眩,只好朝上浮动,靠近水面时,忽然听到一阵乐声。
过于高渺而迢远,不够真切。几经折回,鸟鸣偶有几和,随节律而动。苏折风从水面探出脑袋,为清凉的空气所一激。
这支曲唱词原是: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那边兰摧玉折,低回入水。这边苏折风狠狠地咳嗽,等到把鼻腔里那种咸腥的味道清得差不多了,才将底下这情形向女人分说——水底太黑了,她并不见什么鱼王。
不知名讳的女人仍旧背对她,并不回身,只随手扔给她一只夜明珠:“再试一次。”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苏折风战战兢兢地咬牙,倒是也能自己钻下去。她心想,反正这女的不会让我死在下面吧?
轻功入门,讲究提气轻身。在这水中,气是提不上来了,但基本法理尚能使用。比如“乘风”,讲究要正对而非逆向于细微的风口,对水流扰动也是相似的道理;“注气”,把内力短暂填到某肢干,增强其敏捷和力量;“跳升”,反向打出剑气或是纯内力,借作用力腾升,比直掠更快。
夜明珠朦胧盈盈。她捏了个千斤坠,沉了约摸一丈,开始觉得胸口发闷,耳朵嗡鸣。又不知多远,时而从身边蹿过的小鱼都不见了。水力太沉,苏折风感觉到轻轻的一声响,从耳内传来的。一只极其庞大的透明水母停在海中央,底触不断摆动。底下有隐约的光,一只头上顶着灯笼的怪鱼从她旁边悠哉悠哉地浮过,游得极慢。
哪一只是鱼王?
苏折风决定上去问问。她再次浮上冰面换气。走了两步,发觉冰上殷红点点,才发现是自己眼睛淌出来的血迹,流过颊面,混在海水中往下滴。她一摸疼痛不已的耳朵,果然也是一手血。
女人告诉她,会发光的鱼和透明的鱼都不是她要杀的鱼,那是一条白色鱼王,在群鱼之间。女人讲:“它偷了我的宝贝。”
什么宝贝?苏折风还没来得及发问,女人已一掌推出,苏折风反应很快,横臂拆招,拳口接了一下,感觉只有震波,并无内力,但光凭力劲,也是让她气血一涌;女人咦了一声,右腿向下点她空门,身法飘飘欲仙,似浑然不受力,她的缎鞋面在苏折风小腿柔柔一叩,气波登时暴冲而开,以冰面为圆心,荡漾的水纹外扩半顷!
为避气流,苏折风只能仰面躺跌入海,放任自己下坠。那女人一出手,浅层海水为之一清,游鱼纷纷向下逃窜。苏折风径直下沉,沉了许久,终于见到了女人说的鱼群。
那是多么震撼的景象。
苏折风将夜明珠捧到额前。震惊得又呛了一口水。此时,大约有百条,不,上千条银色的鱼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些鱼通体银白,窄身而细长,鳞片密集,被珠子一照,都泛出诡异的光。这些鱼大小不一,每条与旁邻的之间略留出些空隙,但最离奇的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毫不动作,就像一千条白练悬停在水中,但并不柔软,反而硬挺,上下直立地扯出来三四尺高,顿立、静止,一点被水流带起的颤动都没有。仿佛时与空在同一眨眼间停滞了,并且无限地绵延。苏折风突然想到,比起白带,这鱼的模样更像是剑,这里的景象更像是……
万剑归宗!
这感觉异常奇妙。海水将她的头发拂到眼前,也如同一条漆黑的绸带,遮蔽了视线。然而那幅景象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在鱼群组成的庞然大物之前,她小得可怜……多么辽阔而静止的……一千把剑!若非女人提前告知,她远远地看,必定以为是死物!她微微意动,张开五指,想象自己的手中也有一把剑。
鱼王在哪?
苏折风感觉那口气撑不了多久了。她必须尽快行动,她游近时,忽然,某条鱼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它摆动起尾巴,顿时,所有的鱼都惊醒了!
水波迅猛地搅动起来!从海域表面掉下来的碎屑,如同碎落的雪,滴进这一滩浑浊的流,又被银鱼摆身时的动荡震颤开来。苏折风行进得更加困难——好在,她手中的夜明珠成了一个靶子,群鱼密集地一轰而动,将她围在中间。
她很快发现了目标。一条身长三人高、身宽一尺的大鱼!光是他的眼睛,就和她手中的夜明珠一般大。他的鱼鳍缩在身侧,和旁边的鱼的银色不同,显出微红色来。苏折风撵上去,无数条滑溜溜的鱼挡在她身前。
苏折风想喝一声:滚开。无奈在水里出不了一点声,这条鼓舞士气的宣言是胎死腹中了。她回想起刚刚白衣女人使的那一招,聚掌为拳,将剑气凝成一记,向着眼前砸开!
顷刻,在筋络里藏蕴的星星点点之气,聚拢成如游隼般的实凝之体,摧出一道震波。她打得太实,空气被短暂地挤出,一道人耳听觉外的爆鸣声扩散开去——鱼群被水流重重地轰开,层叠着甩远,鱼王张开大嘴,游势如惊如电,朝她扑过来。
苏折风提掌硬接。念正心法第二层,厉风济。波涛横卷,顷刻撕刮。撼树、摧石,讲求力透即止;攘海、开河,却要绵绵不绝!这次是闷透的一声,鱼王被推到黑暗的海流中,正在苏折风感觉要憋不住气的时候,一道血线由远及近地飘过她眼前。苏折风松了一口气,又被狠狠呛了一鼻子水。
……
苏折风探出水面,大口呼吸。她将从鱼肚里取出的扳指和夜明珠扔给女人。女人随手放到冰面上。
苏折风也湿漉漉地爬上来,这下她不只是五窍流血了,手臂上、后背上被鱼群咬出的伤口也在渗血,手上掏鱼肚子留下的腥味,更是一路游上来都没洗掉。她浑不在意止血的事,往下一坐,就瘫成一团软泥,歇了好大一会,才喘上来一口气,向女人道:“我在海底看到了……万剑归宗。”
女人瞥她一眼:“那是银带鱼群在睡觉。”
苏折风瞠目结舌:“睡觉?难怪一动不动。这么说我还是趁人…趁鱼之危了。前辈……我说,您武功这么高,杀那鱼王手到擒来,为什么不自己去取这扳指?”
“他太臭。”女人道:“海底下漂亮吧?”
“漂亮,只是黢黑黢黑。如果不带上夜明珠,我是怎么样也找不回你的扳……”苏折风一转头,打算细瞧瞧自己出生入死取回来的宝贝,突然却话音一顿。
白衣女人发觉她脸色奇怪,顺着她的视线一看——
那还缠着血腥味的碧玉扳指被随手置于冰面上,夜明珠就躺在旁边。在漆黑的夜色里,珠子的光色正正好将扳指上雕镂空心的纹样映现在冰面。
那是一枚枫叶的形状。
府邸深深,绣帘拢住一门幽静。立在门边的女子正看雨珠乱跳,一道男声从她身后响起:
“你觉不觉得,这次飞鹭宴和当年的洛水合围多么相似?”
女人扭头回答:“多年前洛水合围,围的正是苏折风的师父白枫,一战惨绝,武林白道人才几乎凋绝,也致使这传奇人物销声匿迹;今次飞鹭宴,苏折风负伤落水,同样九死一生。武林两代骄女,又是师徒,命运如此肖似。”
她的衣着十分矜贵。头顶垂下一支攒满珊瑚红珠的流钗,随着身体动作而轻盈摇晃,动姿一止,斜插的银篦、轻扣的环佩、窄穿的翡镯,都又恢复雍容的静态,倚在雨景里,大有浑然鲜亮,皎然天成的意思。
这样贵而自持的身量、衣饰,无不都是为了托那张颜色浓郁的脸。银盘一样皎洁的面庞,缀着会城人特有的挑达的五官,眼如曜石,极大极明。她继续讲:“殿下比我明白,苏折风死了是最好。倘若我是她呀,就算没死,我也要装死。虽然装死这种事,很容易弄成真的!照我看,她也是天底下最不惜命那一类人。”
“她身无长物,不惜命却也是正常。”
“殿下,您错了,”女人虽口唤殿下,口吻却不大有敬意:“您仍旧不明白黎民百姓呀,正是因为她什么都有了,所以什么都不怕,这里面包括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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