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空,面店内人满为患,没有坐处。两名女子在店外犹豫,一人绿裙,一人紫裳,均想用眼神把这些吃完了饭却迟迟不走占着位子的男的杀出去,当然未遂。一个说:“要不然回去吧?”另一个搬出国人的千古名句回应:“来都来了。”
打退堂鼓的那个绿裙子女孩一想也是,她抬脚进去之前,还撇了撇嘴嫌弃:“我是真的不想跟这些男的坐一起,瞧他们说话唾沫横飞的样子——”
半刻钟后。
江碧空把腿跷起,还不忘把自己像烙馅饼一样一转面儿,顾及另一个侧面的群众:“要论智谋无双,清凤之声,年轻一辈的朝官里,陈长知是当头不让,可惜,太过谦虚,声名不显,我大晋之痛!”
“前年科举案!她一己之力按下来。纳兰烟!你们都知道吧,她招进二公主麾下的。女试,你们都听说了,她提的案,二公主一力推进的!”
旁人坐得拥挤,手里有的捧着滑哚;有的捧着鸡丝面;有的捧着白菜浇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脸上表情倒是一致,都是疑惑——这人是谁啊?又在说什么?
如果她要点评宰相汪农之类的高官,他们或许还能嚼上几句,但陈长知是谁呀?唯一能和她呛声的,是一位童生。只听他怒喷:“陈蝉此人,一边巴结二公主,一边讨好丞相之女汪黛斜。名门贵女她莫有不奉承周全!枉称读书人!”
“不是,汪黛斜又算什么东西?我表姐讨好她?”江碧空一拍筷子。听她口音,是外地新来的;听她形容,正是那位女官的妹妹。
旁人不知道,正倚在门口听热闹的苏折风却一个照面就认出这位年轻女孩来——这江碧空是陈蝉的表妹,平素最喜欢跟着姐姐东奔西跑,在陈蝉的手下里起到一个提亮队伍颜色的作用,就和牛肉面里的葱花一样,并不多有用,出现多了还有点烦。她身边的女人是漠烟,本为明心道弟子,后来不知怎么就跟着陈蝉吃上公家饭了,二人经常结伴而行。苏折风乔装易容了一番,此来耒阳,正是取剑的。当地有一家出名的面馆,苏折风从前就爱吃,几年没回耒阳,盘算着要来怀旧一下。谁料她的口碑馆子做大做强,做到新来的游客高低都要来尝一口的程度,结果撞到江漠二人了。苏折风尚在犹豫,倒不是因为这两个人,而是店里实在食客太多:她觉得普通人挤进去可能要挤丢半件外衫,而她对自己的轻功较有信心,最多丢半只鞋吧。
漠烟拉江碧空道:“你且积点口德。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每个人都有优点,汪小姐自然也是。”
江笑道:“是吗,难道真的每个人都有优点吗?”
漠烟放低声音,循循善诱:“例如你身边刚刚挤过去那位女子,她虽然其貌不扬,但看她身材匀称,底盘稳定,应该武功不俗。”
好不容易人堆里过关斩将开出一条路的苏折风忽然听见这句评论,回头一笑,露齿八颗:“不错。”
有些尴尬,好在漠烟也是个老江湖了,她深知只要自己不露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道理,于是道:“你看吧,果然武功不俗,听力更是极佳。”除了极好的心理素质倒也不显出什么优势。苏折风已经挤到最里边的一间空位去了,隔着人群,端起一碗茶水冲她示意假笑。
漠烟老神在在,回以拱手。苏折风十分烦陈蝉手下的不标准的江湖礼节,看起来有点文化,但又不多;有点武功气势,但也不多。她刚想埋头吃面,没想下一句又让她竖起了耳朵。
只听漠烟问江碧空:“丧具你都置点齐全了吗?”
二人跟着陈蝉而来,陈蝉又被指命来耒阳打点她的丧事。这二人口中的“丧具”,给谁用的一清二楚了。
“自然,我买的黄纸很黄。”江碧空洋洋得意。
漠烟不禁问:“多黄?”
江碧空答曰:“比苏折风坟头长的菊花还黄一点儿呢。”
苏折风正往面里倒醋,手一抖,洇开一面黑色。她一旁坐的小孩拍掌兴奋道:“你的饺子流血了!”
他母亲赶紧拉她:“她吃的是面!再说这么没礼貌,叫阿姨!”
这句“阿姨”比“其貌不扬”的攻击性更强。苏折风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人皮面具。她搅了搅自己的面,打算孤苦伶仃地继续吃,听到漠烟为自己发声——
“人家刚死没过头七!”
正一团乱麻,又一名女人挑帘而入。她穿蓝色绸绣氅衣,头上细细斜逸地点着钗子,脸如银盆,眉黛横挑,饰品虽然不多,却昂贵不菲,苏折风和所有人一起望向她的瞬间,有一种感觉——在路上捡到她衣服上掉的铜镀金錾花扣也能包下这家店了。这人也知道这种风险,帘子继续拉开,显出跟在她身后的两个男子,气息不凡,苏折风一看就知,这是两名无境高手。
晋国排武学地位,战力大略分为“有境”和“无境”。“有境”以内力层次划分,由于水云门、雁栖山两大派的内法刚好是九阶,而明心道是八层,因此约定俗成来说,“有境”囊括入门至九气,一气是初窥门径,九气约为各派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只有内力修到顶了,才有资格跻身“无境”,也才真正被江湖关心。
所谓武无第二,“无境”排的是实际战力。自打朝廷重启监察台后,监察使清点各派高手,登记入册,因此“无境”以上又称“入榜”,指在案卷中留名。有境的后生们划分榜次并不严格,各有长短;而无境以上均为宗师,分无相、无我、无心等阶品,均是实打实比出来的,超越极难,往上茫茫巅顶,并无止路,故称“无”。苏折风在去往回南道驻守前,曾被承认到“无我”境。
如此说来,这个女人身边跟着两名高手,派头大得很了。有这样势力的女子不多,苏折风刚好认识她,正是当朝宰辅汪农的独女——汪黛斜。
江漠二人自然也认得,江碧空尤其反应极大,瞬间闭嘴,由正常音量变成了咬耳朵。
只听她以极低的声音讲:不是,从会城到耒阳一千里,她这么快就到了?讲完自己先噤了声,就要跟漠烟避到店外去,苏折风不想错过这热闹,赶紧跟上。
“她心眼子这么多,跟莲蓬一样,这么好的做戏机会能不来吗?”漠烟闲闲道。
江碧空道:“莲蓬?呸!你猜怎么着?我那天路过我家缸里养的莲花,我说小莲啊小莲,忘带鞋跟你心眼一样多。莲蓬听完就枯了。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忘带鞋”的绰号十分美妙,漠烟每次听到都要笑一阵:“不过我倒是佩服她。如今二公主和殿下斗,她爹为太子卖命,她又亲好咱们陈长知,亲咱们就等于投诚二公主。这样无论将来谁上去,他们一家都得以保全。”
“虽然我讨厌她,不过她们家这墙头草的本事我也佩服,有时候想这也是一种本领。”
她难得能有这个觉悟,倒让漠烟高看一眼,上下打量她一阵:“如果是你的话,别说暗中骑墙了,就是晚上换个房睡觉你姐都知道,不,就是你晚饭少吃一块金丝烧卖你姐都知道。”
江碧空道:“你怎么知道我换了个房间睡觉?”
“真换了?原来那房怎么了?”
聊到此处,江碧空发出一声冷笑:“楼下就是苏折风放棺材的灵堂。我住着寒碜。你说她武功高强号称天下第一,一手沁雪剑叩遍登临阁,杀断英雄兵,做了鬼应该也厉害得很,没准能和地府十万阴兵平分秋色,阎王爷都拉不住她,她去之前可是和我姐闹过天大的意见,她不会来找我们索命吧?”
会索命并且爱闹意见的苏折风:……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漠烟道:“你都替她坟头预支菊花了,她能不找你吗?”
苏折风都有些好奇了,这菊花究竟有多黄啊?
但她更好奇的是,如今她真身在这里,棺里放的又是什么?如有人开馆凭吊,岂不是眨眼间露馅?
是人吗,还是她这只死而复生的鬼?
当夜。
灵堂外戒备森严,但还不至于拦住苏折风。只不过苏折风换夜行衣的时候,想到自己虽性格光明磊落,但经常被生活逼着做贼,做着做着竟也习惯了,还有些享受,一时有些悲从中来。
她在墙头盯点半天,趁交班时把侍卫打晕,从窗口就大摇大摆地翻了落地。一楼摆了灵位,上面点着三根质量不太好的香,差点给苏折风熏出喷嚏。贡品桌上放着巨大的水果,又圆又大,堪比汪黛斜今天腰上别的玉环。一个桃子却滚在地上也没人捡,真是不知道该说富贵风光还是无限凄凉。苏折风隐约听到呼噜声,打眼一看发现一只黑猫蜷缩在贡桌下睡觉,脑袋抵着另一只桃子当枕头。由于室内乌漆嘛黑,猫更是乌漆嘛黑,一时不易于分辨,究竟是夜更黑,还是猫更黑。
苏折风就着香烛摸索半晌,也没看到沁雪 ,也没看到棺材,得出结论:还是人心更黑!
她安慰自己:沁雪剑这种神兵没有就这么大咧咧地摆出来,也算陈蝉对得起刚死的自己了。她料想,以陈蝉的性格,要么是藏起来了,要么是带在身边。但无论如何,此趟不能空手而归!
出了灵堂还有三个大厢房。走道上,灯火隐隐约约,除了交叉巡逻的侍卫,各个门口都有人看守。
在东边主院门口,一个男子守在门口摇扇子,实力浑厚,不见深浅;西边厢房里隔窗烛火隐约映现出一名高马尾的女子正在擦剑,剑锋是极亮的;北边路口,披胄的男子在正在站岗。
苏折风蹲在墙根,不禁在心里郁闷道:陈蝉,你官虽小,官瘾却大,还特别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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