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命交到别人手上,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方念悯不以为然:“你可不要在我这里大言不惭,你自己说的和做的不同,能不能知行合一?”
听她这话,苏折风倒是哑了。她口才当然不如方念悯,只能忿忿:“我实事做得还不够多吗?”
窗外,方念悯的副手们敲了敲门。方念悯匆匆瞥了眼苏折风:“多,虽然别人不怕太多,但你自己最好当心点。”
副将来报告王衡军的驻扎地。苏折风道:“真不用我多留几天?”
方念悯好笑:“我上一句还说呢,真是完全没讲错。你觉得自己事事都行,那也要看是否做得太急太过,功高震主了。不过你都无所谓别人把你当刀使了,每日浑行不忌,更别管你上头人怎么想了。”
苏折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震着你了!”
马上,她挨方念悯踹了一脚,被轰了出去。苏折风自去捡了匹马,往白璧关去找陈蝉汇合。
王衡隔日再来叫阵,方念悯的援军也到了。
苏折风骑马飞驰的这日,浥水王军强攻潼斧,方念悯在城下摆开奇门遁甲阵,城上加设镜阵,反射烈日阳光,使得云梯手根本睁不开眼睛。勉强视物的,看到映出身后被射落坠地的同袍,士气大降。
沙鹰队首领领五百精兵支援而来,雪梅马飞踏敌中,虏下王衡。李行迹只见其轻功挥洒,身法不胜熟悉,正出于水云门代渺之一系。梧桐台暗中收用代月楼,装备民间自卫军,沙鹰首领出身草莽,本来一辈子没有机会接触这些精妙武功,得益于这一场交易带来格局的改变,终学有所成,被方念悯赏识。
方念悯以少胜多,大败浥水王军,史称潼斧围城。这场战役规模虽小,却十分精彩。然而,这一切都不为已经离开的苏折风所知。
陈蝉已经答应,等干完这一单,再不会来打扰她。
方念悯城楼观战之时,苏折风已经跑上了戈壁。烽火连天的大晋被拉远,在她背后,变成一长串哒哒的马蹄印。那个时候,李行迹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方念悯一箭射落对面的旗,到底谁在纵横捭阖,谁在天地为局,谁的血被画成一幅慷慨的图,她都不在意了。如今舒怀的风朗朗地吹着她,苏折风只在想:陈蝉在做什么?
尘灰落落,狂风猎猎,从她脸颊擦过去,带着粗砺的沙感。她想到陈蝉也在吹这样的风。
陈蝉在给鱼换水。她暂住的院子里,原先的主人留了几尾鱼。缸子很重,陈蝉抱得很吃力,却意外的平稳,就在最后要置到地上那一刻,司徒婧都以为不会有什么事了。
陈蝉却把它摔碎了。
她手足无措地蹲下去,目光从翻腾的金鱼,移到司徒婧脸上,陈蝉呆呆地抬着头:“方念悯说什么?”
司徒婧只好再说一遍:“‘兵可,将可,暗刀不可’。之后方念悯的探子过来,我便离远了。”
“你再说一遍?”
司徒婧觉得奇怪极了,忽然看到眼前的陈蝉眼睛一眨,竟然直直地流下泪来。她飞快地把那滴眼泪擦掉,眼睛向上看,又拿袖子掩住了,在这背后,大股的眼泪将涌未涌之时,她狠狠地在背后眯了一下眼,脸都皱了起来。
陈蝉又低过头去,捡回地上的鱼,全放进摔得仅剩一个底的残缸里。
陈蝉抱着那片缸往外走,竟然把满地零落扔在了脑后,她被司徒婧叫住之时,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回头才想起这一地碎片,又对司徒婧道:“我去去就回,劳烦你替我收拾一下。”
“大人……”司徒婧在身后问道:“你去哪?”
陈蝉已经走到门边,看不到背影。
“鱼也养不住了,去放生。”她说。
雀声低哑,风声高急,满星无月。陈蝉披着外衣倚在廊间,满树的翠催了深霜,万籁俱寂的时候,谁的脚步声都很明显。
来人一身腥气,酒味有之,血味也有之,手掌冰凉,来触她的耳垂。凉意相倚,陈蝉觉得浑身都冻住了,谁知下一刻,就有热气吐在她颈侧,她周身微微战栗起来,很快,伸过来一只手。
搔过她流散的发丝,又屈起指节,来刮她的颊肉,指腹那样轻柔地逡巡,由上至下逗起颤抖,在唇角流连了片刻,留恋不舍地探向下颌,把陈蝉别过去的脸掰正。陈蝉不得不看向她。看着她的手指停在她的脖颈之上。
借着那个人的掌面,陈蝉能感觉自己血管的勃勃跳动,一层薄薄的皮肉之下,血液片刻不息地流淌。
喉关只有好轻的一片骨头,稍微用力,就能捏碎,陈蝉的呼吸被擒住了。苏折风讲:“不要动。”以一种耳鬓厮磨的距离,以一种催情而闲适的语调,然而她的手却越收越紧,越收越紧,陈蝉觉得无法呼吸了。
她的胸腔想要外扩,难受地别过身体,意识渐渐下沉。这是溺水的感觉,是她曾经把自己闷在苏折风的棺材里,尝试体验的那种……窒息的感觉。黑昏一片当中,她忽然感觉颈间一轻,空气瞬时涌入,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下一刻,陈蝉微微察觉到喉咙有些发痒,肌肤传来液体滑动的触感。
她低头一看,猩红一片。血液争先恐后地滴淌而下,已经流满了衣襟,剧痛姗姗来迟。陈蝉捂住伤口,无助地抬起眼睛。苏折风站起身来,面色显出一种杀人后极其亢热的错乱,她不仅不收剑回鞘,还笑嘻嘻地把佩剑横在陈蝉面前,打算再补几剑。
她表情一半阴翳、一半兴奋,陈蝉看得一哆嗦,目光被钉在沁雪的剑锋上,那上面,她的血正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陈蝉猛地睁开眼睛。
原来是一场梦。
苏折风离了潼斧,一路望西,要奔到一处叫白璧关的所在。没走几步,她只觉天穹愈加开阔,树木也愈加稀疏,天色也伴着尘蒙蒙的黄土,官通的大路变窄,只容货运的车马一辆,弃肩并驾都艰难得很。这关原是一道古迹,后来防御失落,演变成一处商贸集散的落脚点。
苏折风心里还想着:她在方念悯处耽搁了些时辰,千万不能失了陈蝉的约。一路飞驰,恨不得把自己的轻功都教给了马,她本来就不拉货、不载人,一人一马,快快掠过臃肿的轿子,马儿后蹄子踢起飞土,把路边一座轿帘里的小姐呛着了。
一位仆从从窗里探出来骂她道:“什么人这般做派?”她梳两个弯髻,一副江南服色,让苏折风多看了两眼。自从她走上这条西行之路,每日见的无不是风尘仆仆的商旅和服色黝黑的本地人。
苏折风这会不急着赶路了,特意勒住马,等到轿子慢悠悠晃到跟前来,逮住时机说:“就是比你快,我用腿都比你快。”
这下那道帘子唰一下全拉开,后面露出个女人来。这女人怒骂道:“哪里来的小丫头挡我的路?”
她口气好大,苏折风正想回敬,前面急匆匆地又跑过一匹马,向着她们而来。苏折风不避不让,马上的男人没法,跳到地面,跑过来和轿里的小姐道:“不好,不好,王林真给他们拿了!”
“现下人在何处?”那小姐疾言厉色。
报信的男人支支吾吾:“在……在……”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小姐以为王林生死难料,急得不行,继续逼问。这时,对面远处又传来一声呼哨,随后现出许多绿林匪盗打扮的汉子,持刀弄枪,纷纷冲到道上来,堵住女人的马。报信男子这才低声说完:“就在这儿嘛。”
方才训斥苏折风的侍女向他怒道:“你把他们带过来的?”
先前下马的那个都要哭了,喊:“他们说要杀了我呀!”
只听噗嗤一声,他胸口被刺了一刀,人直直地倒了下去。匪徒中的一个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驿道后面原本还有一辆车在观望,这下听到哭喊声,干脆倒转马头,朝回奔了。
可怜那打江南来的小姐,只能强忍着惊惧走下马车,她随身侍女已经抖成筛糠一般,倒是她挡在了年纪更小的侍女前面。苏折风在一旁看热闹,这下也被用刀指着,小姐一边向前走,一边指着侍女道:“她不懂医术,带着也是累赘,把她放了。”
匪人大喊:“现在是你谈条件的时候吗?”
那小姐嘴唇颤抖,又指着苏折风道:“可是这人跟我真的不是一路的!”
匪人早就看着了苏折风腰上的剑,朝她三个喊道:“你以为我会信?她若不是你的随身侍卫,带把剑做什么?花拳绣腿的死丫头,把剑除了!”
他身边的二当家却拉了拉他,指着苏折风那把剑:“一颗那么大的宝石,真的假的?”
为首的怒喷道:“当然是假的!你是信我是皇帝他爷爷,还是信她用真的!”
苏折风伸手拔出宝剑,端到他们面前:“玉石是假的。”她又撩起剑柄上的金穗子:“软金线也是假的。”她又敲敲剑鞘壳的银包:“银子也假。不过起码有一件是真的——”
听她这话,就连小姐和侍女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苏折风一挥剑,那个首领的脑袋轰然落地,在地上轱辘轱辘滚了一圈,好奇的表情还留在脸上。苏折风遗憾道:“剑很快是真的,可惜你只有一条命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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