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白枫,苏折风现在也是水中的一具孤尸。那日见到白枫,在东海底下,她看到微小细絮,从海面冉冉沉落。白枫告诉她:那叫海洋雪——漫天的雪在海面下时时刻刻地沉积,最底下的鱼就靠这些养分度日。
也许,白枫笑得很奇怪:你以为那是雪,其实是血,有血在你心头时时刻刻地垂滴,有敌人的,你的师长的,伙伴的,你自己的眼和耳也在滴血呢。她指着冰面这样讲,目视遥远,不知在想什么事情。苏折风于是低头,看到殷红色的血迹溅开,如同艳蕊,腥香流逝,哀态入尘。
白枫说得很对——有人坚决要她死,她最好金蝉脱壳,假死脱身,以免在查清幕后真凶之前,又陷入连环劫遭。因此,她筹备了人皮面具,换了新身份回来查探。可是,苏折风转念一想——哪怕是白枫,她因之踏入武林、无比仰慕的洞庭仙白枫,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
苏折风想到这处,觉得大不痛快。
令岫玉道:“冉水浩渺,梧桐台没找到尸体无可厚非。不过,既然死不见尸,监察使难道就没有想过,她根本就没死呢?”
送葬队伍里,陆续有人应声附和。一男子喝呼:陈长知,您就开棺让我们看一眼吧!
陈蝉斥责:“可笑!我梧桐台受二公主懿旨,监察黄河水商,兼掌中原白道诸事,从来一语九鼎,我说已为苏姑娘敛尸,自然言必有据。”
“开棺。”令岫玉喝道。随她声音,门下弟子纷纷拿出兵器,砥锋挺锷,向棺椁围拢!
周围的抬棺人见势不对,赶紧跑了,唯独陈蝉依然岿立棺前。令岫玉懒得理她,从腰上抽出佩剑。这把“接不归”,也是当世名兵。剑身流畅,锷面光洁,一经离鞘,登时抢出霞明玉映的流光。令岫玉正欲把剑锋抵入合棺处,方要硬切——
棺身竟从内向外破开来!
从里跃出一名男子,手持大刀,跳将到地上,拉过陈蝉肩膀,就用刃面抵在她喉咙上,挟持住她。他大喝道:“谁敢动!”
众人大骇:江碧空瞠目结舌,大叫声“姐姐”就想往前冲,被漠烟死死拉住;朝廷官员急喊“陈长知”,一劲往后缩;江湖中人高唤“监察使”,枪刀剑刺已叮哩郎当地握了一排,只待哪个领头一声令下的就要去解救,看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不是冲着解救,倒是冲着添乱来的。
那名劫持男子喊道:“都别动!都不许上前一步!让我来说——哪里见到苏左使的尸骸?分明是空棺!”
他一声“苏左使”,身份自明。苏折风三姓家奴的辉煌战绩可是经查的,身份有白枫的便宜徒弟、水云门叛徒等等,可是会这么叫她的,只有回南军众!
回南军左使,正是苏折风先前的军职名。
“你们——”男子环视一圈:“左使被朝廷逼死,她的尸首明明还未找到,你们却捏造出来凭空作戏!”他恶狠狠地把刀铓迫近,在陈蝉脖颈上留下一丝血红:“你说啊,你说尸体还未找到!”
陈蝉冷声道:“是,尸体并未收殓!”
喧哗如同沸腾的水声一样顷刻翻出。
“不过——”陈蝉话锋一转,哀伤不已:“这是因为,她的遗体并不存在。我们将她从冉水中抢捞出时,已被鱼吃得……只剩腿骨。”
什么?底下的讨论声更是震天。
陈蝉悲怆道:“苏姑娘的尸首被江鱼啃吃殆尽,仅剩右腿一骨。出于这一点,我并未将她收殓入棺中,苏姑娘椒焚桂折,晚节末路之貌,更不可能让其他人看到。”
“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要看尸首,便是要揭开她最后的尊严了。”陈蝉把自己都讲哭了。
人群中的苏折风目眐心骇,吓得赶紧摸摸自己的腿。她知道陈蝉这个女人满嘴鬼话,却没想到她能这么丧心病狂!
刺客不依不饶:“你们不问身前却大办葬礼,无非是以苏折风为幌子找耒阳军修好!二公主争权夺利小人之辈!”
确有其事。利刃逼近。
司徒婧欲上前,被蝉挥退。
陈蝉讲:“不如听听苏姑娘是怎么说的。”
男人道:“她人已死,你们还要如何罗织构陷!”
陈蝉盯着男子眼睛,丝毫不惧。她伸出掌面,漠烟往她手心捧出一物,褪去细长的布条以后,一把剑顿现眼前。
沁雪剑!
她架着脖颈上的刀锩,向前半步,高声道:“诸位请看!”
剑身笔直,映面恍若新雪样的平整,日华朗照下,点出霁雪般意味,光泽潺潺,夺人眼球。最点睛的一笔,是剑镡上镶嵌的一颗翡翠,切面圆润,水色晴朗。陈蝉道:“大家也许识得,此剑乃苏姑娘随身佩剑,出于当世铸剑大师殷天一之手,名为沁雪。”
陈蝉又摘下自己的翡翠耳坠,捧到剑肩处。
苏折风预感到她要做什么,已经有些愤怒了。
果然,陈蝉继续道:“此耳坠乃我私人所有,玉料上好,乃还璧二公主所赠。”
“大家请再看,我的这块翡翠玉,与苏姑娘佩剑上的饰玉,同出一块料。”
陈蝉娓娓道来:“若苏姑娘真与二公主离心,怎么又会把这块宝石镶在爱剑上,日夜随身,她不会觉得恶心吗?”
眼看真要被她糊弄过去了,刺客喊道:苏姑娘忠肝义胆!二公主却玩弄权柄,残害英烈!我且问你,还璧公主三年前截断南境粮道,害我五百弟兄饿死沙城,此事谁敢忘记!”
陈蝉愤喝道:“自不敢忘沙城五百英灵!
“今日若原谅还璧,置我天休军五百英魂于何地?”
听到此处,在底下表情忧虑的漠烟终于微笑起来,她向司徒婧道:“他露出马脚了。”
司徒婧和苏折风一起微微偏头。司徒婧问:“何解?”
“这耒阳军队军纪严明,一直自称义军,直接用地域名耒阳作军名,‘天休’的名号太慑人,等于自己承认了叛乱,方念悯才不会这么傻呢。‘天休’一号,本就是还璧公主捏造出来吓上面那位的。如果这人真是耒阳旧部,怎么可能这样称呼?”
想了一想,江碧空也道:“三年前苏折风的确还在为姐姐做事。她曾暗中调和二公主与义军冲突,此言反而暴露刺客不熟悉苏折风。”
想到此处,她急道:“那姐姐怎么还不解释?
正在这时,变故陡生。
人群中突然跳出一个女子,冲着刺客大喊:“刘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我这么不确定,直到看到你这左利手啊,才敢认出是你。”
经她一点,众人才发现,“刘大哥”持刀用的是左手。刺客吼道:“一边去,谁认识你?”
此女正是苏折风,她继续嚷:“刘大哥,你不是多少年前因为这左利手,被耒阳军放回了吗?我记得这何将军啊,打了败仗说是因为左利手冲撞军神,硬是把左撇子都放回了。你跟我家那位一起回来的啊,我想想,都有四五年了!”
江碧空赶紧附和:“就是啊,这边关三年前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局势为之一转,底下骚乱渐起。偶有一两个耒阳军人嘀咕:“何利友将军吗?他还真干得出这事。”
陈蝉见差不多了,全然不管脖子上的白刃,一锤定音:“你冒充耒阳旧部,重提血案,咎引二公主,是何居心?”
漠烟也高声道:“二公主本不愿让世人知晓苏姑娘剑断人亡,死无全尸。谁派你来搅扰葬礼的?”
陈蝉冷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莫非是东宫那位?沙城一案,我等从不敢忘,三年前,云大人查到伪造的粮簿,上面笔墨如新!烧粮船的人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在这个时候烧?”
她手指轻轻抚上自己喉关那把刀,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唇角带着一种缠绵的笑意,旋即又握着沁雪的剑柄,当啷一声,把宝剑扔回棺中,一字一句道:“苏左使衣棺入冢之日,公主府重查沙城案之日。”
她不避不动,直视那名士兵,那男子眼见大势已去,当即要灭口!他猛地抬刀下压,旁边的司徒婧恍未反应过来!苏折风两指间已扣了飞器,刚准备扔,旁边一直闲听的令蚰玉却是反手一剑“四海归一”斜挑,动作似轻飘飘,接不归以一短截的势道,在空中撬了那柄军刀个弧度,使它贴着陈蝉的耳垂而过,当啷一声,砸落地面。
那名男子还在怔愣,司徒婧已经猛冲上去,手中剑柄在其右颈一撞,将他击晕。跟着她,漠烟、江碧空等人纷纷围上去,江碧空在陈蝉脖子上的血痕上摸了两下,这位姐姐道:“不碍事。”
空棺孤零零地敞在地上,对于围观群众来说,尸体没了,但热闹有了。武林高手和大臣官员齐聚一堂,晕了一个,伤了一个,又揭了一层皇室内斗的黑幕,真是闹哄哄的一出好戏。看热闹的军、民、官都意犹未尽,并不愿散去。
不远不近地坠着他们的汪黛斜此刻冒出来了。她掏出一块帕子,亲手过来给陈蝉擦刀伤。
陈蝉嫌弃:“别擦了,本来血都止住了。”
“明明是我擦了才止住的,”汪黛斜笑嘻嘻地讲:“陈长知玩得真大,我在下面看都吓死了。”
陈蝉笑道:“汪大人喜欢看?改日来我梧桐台,常有武林中人比武,剑柄上绕着七彩珠、九华玉,甚是潇洒。”
汪黛斜笑道:“血顺着剑穗流下来,或是擦在瑰玉奇石上,想必是动人。”
她俩闲聊几句,汪黛斜就借故走了。
汪黛斜的背影一淡出视线,陈蝉立刻要收拾残局,她伸出食指指住苏折风,冷然讲:“把那个女的给我抓了。”
正要开溜的苏折风被司徒婧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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