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黛斜的轿子就在山旁边停着,她一坐上去,马上有人递来干净的湿帕子。榻上有软垫,垫子上搁着一本前朝棋谱。汪黛斜把略沾了血迹的手指细细地擦拭过后,才翻开书,冷声道:“这个陈蝉……”
侍候的人道:“她真是运气好,今日恰好令岫玉在场,才得救。”
汪黛斜嗤笑道:“她今天等于告诉全天下,说苏折风尸体没找到,很可能还活着,一方面安抚正怒火中烧的方念悯,一方面试探杀她的人,对面很可能觉得她被还璧救上来了,一旦出手试探,必然自投罗网。”
“后面那一番话,表面是对太子手下说,其实也是对耒阳义军讲,进一步用‘查案’的承诺换取方念悯暂时冷静,将武力冲突转为政治博弈。这沙城之役背后的内情马上要揭示于天下,还璧必然拿到了关键证据了。”
“你说她运气好?”汪黛斜吃吃地笑了两声:“你注意到没?那个男的要杀她的时候,那个司徒根本没动。我要是养这么废物的手下,我一旦得救,反手捡起来那把刀就先把这手下捅了。我看,这场戏就是她安排的,目的就是跟天下人诉冤。”
侍从恍然大悟道:“所以,她和令门主已经提前串通了?正该如此!否则丧事用具一应由她自己人经办,哪里这么好藏进去人?”
“就算令掌门不救她,她也死不了。不过我看她神色,中间那个女人倒不是她安排的,提前帮她破了戏。”
“那,这苏折风现在到底在哪里?”
汪黛斜托起腮,思索道:“不在我们这,不在还璧那,也不在方念悯手上,否则陈蝉没必要这么做戏。她可能死了,被太子杀了,或者被鱼吃了;要么,这局内还有其他人——想把耒阳军吃下来。”她正翻到棋谱录集的某一页,上面黑子白子绞杀成一团,大龙还是从中而断。
她把不停把玩旋转的空杯盏停在了这一页,忽然眯起了眼,向上指了指:“哦,可能是那位呢?还璧和太子行事太过于高调,总让人觉得他好像已经不在了似的。”她好像觉得这件事特别好笑,笑了好一会才停止品味。
过了一会,当侍从以为她已经沉默下来的时候,突然又听到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早晚的事罢了。他和我爹一样,早都该退了,不是吗?”
苏折风欲逃不得,左肩膀被司徒婧按着,右胳膊被江碧空架着,赶到陈蝉面前坐着。陈蝉正对着铜镜看自己的伤口,很细的一道,苏折风看她那么一点伤看来看去,也不包扎,也不上药,也不搭理自己,没忍住道:“陈大人?”
她伸长脖子,江碧空才惊觉:“姐,这人我见过!”她伸手拉漠烟:“这人不是那天饭馆里的那位吗?一人吃了三碗面那位。”
苏折风纠正道:“是两碗半。一碗猪肉的一碗牛肉的。”
江碧空奇道:“还有半碗呢?”
苏折风道:“酸菜的。”
江碧空兴奋道:“我懂了,没有肉所以只算半碗!”她很快又不高兴了:“这边关的将士们都快成饿馁了,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没办法,我们江湖中人,平时忙着逞强扶弱,消耗比较大。”
她的言外之意很好懂,不多时,陈蝉就安排人端了一桌子菜上来。
这下,刚刚悲痛列席自己葬礼的苏折风终于稍微气顺了一些:“陈大人,你这么客气!”
也是,白事本来就是吃席的,要是来这一趟,连席都没吃上,真是很遗憾了。
看她就要去摸筷子,江碧空拍她的手道:“听过梧桐台的规矩吗,吃饭先解兵刀!我刚刚看到你袖子里有暗器了!”
“这是耒阳,又不是你们梧桐台。”苏折风满不在意。
她正要拿筷子,坐侧边的司徒婧一掌就拍过去,苏折风合拳接了。看苏折风把整个右手背都露出来,司徒婧又是手掌一翻,转现一把白刃,瞬间就抖出了锋,从她小臂上把袖刀的扣带划开,撕拉两声,苏折风反应很快,在空中接了一柄,另一柄用膝盖顶起,抛回空中,左掌接住。她一抹,两把刀就全拢在桌上了,整齐排好,寒光内闪的刃尖都对准了司徒婧。苏折风挑衅一笑,道:“陈大人手下待客之道颇有特色,打不过就不给吃?”
若真是这样,可太合她意了,最好陈蝉和她那聒噪的妹妹一起饿死算了。
陈蝉道:“阿婧一贯热心,想帮姑娘解兵器,毕竟,这袖刀不比佩剑,藏在袖子里,影响用餐。”
苏折风郁闷:我在你手下干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护短?她只好道:“其实最影响我用餐的是大人本人。”
“此话怎讲?”
“大人官高爵显,草民贩夫皂隶,岂可同桌用食?大人坐在这里,我两股战战,都拿不稳筷子了——”随着她的话,几人都把目光移到她右手筷子上——她正夹着一颗红烧狮子头往嘴里送呢。
苏折风忍痛松开了筷子,让那颗肉丸掉到了地上,随后面无表情道:“看,根本拿不稳。”
陈蝉怒而转笑,但还真依言领着司徒婧出去了。
司徒婧发问:“大人,此人自称耒阳旧属,却身手不俗,行事可疑,可需要我去调查?”
“你觉得她武阶如何?有无入榜实力?”
“至少八气往上,也可能是无境,我试不出来。”
陈蝉沉吟:“你觉得她像是哪个门派的?”
当今武林大小宗门林立,不可胜数,这个问题很难为人,司徒婧想了想她刚刚接自己的一招:“她虽然并未用内力,但是招法力正不阿,中直不偏,应当是白道无疑。”
陈蝉回忆道:“她虎口有茧,长约三指,可能修剑,也可能使鞭、使扇,这不好说。但我看她双刀也耍得利索……”
说到这里,司徒婧皱眉,想起方才苏折风收刀的动作,手指仿佛向里扣了一下:“她适才排刀,空手抓刃,有些像水云门会尘关的一招……”
“那正好,稍后些时,直接去问令岫玉。”
“陈大人,你说,她会不会是苏——”
陈蝉皱眉:“不像,她身形虽有些肖似,脸可以易容,但声音却做不了假。”
忽有一道声音传来,正是苏折风:“不用查了。”
两人回头,看到她两侧腰上各插一把短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苏折风道:“我是苏折风……的师姐,篁寺首徒。”
司徒婧死死盯着她,直到最后几个字落地,表情更狐疑了:“你说话不要大喘气。”
苏折风说:“并不是故意的,是方才吃太快,有些撑。”
“请教阁下名讳?”陈蝉心里也满是疑惑,但表情不显。
苏折风太知道怎样装一名世外高人了,虽然她现在顶多只能算名室外高人。她负手而立,幽幽一笑,觉得自己很像那么回事:“名字只是代号而已,有那么重要吗?江湖上有人称我‘天山雪’。不过,既然你与蓝吹相识,也唤我师姐便罢了。”
陈蝉眼神一转:“我曾与苏姑娘共事几载,从未听过她还有一师姐。”
端看脸的话,陈蝉长得十分顺眼。但她说话总是十分厉害,一针见血。
“不急。这个故事可以慢慢讲给你听,但我需要一些乐器声来进入氛围。”苏折风闲闲道。
陈蝉是爱乐之人,果然不负苏折风的期望,从怀里掏出一根极漂亮、极贵重的羊脂玉笛,她将气孔凑到唇边,刚吹了两个音,却见苏折风摇了摇头。苏折风道:“师妹离世,我也满腔感怀无以发泄,恳请长知大人今日允许我抒发。”说完,她不由分说地从陈蝉手上抽出那枚莹白的笛子,对司徒婧做了个邀请动作。
司徒婧一头雾水,跟着她走。
三人来到院中。
直到苏折风摆出比武的起手式,司徒婧才明白她要做什么。苏折风长臂抢袭她,笛子当成刀面一样横劈面门,司徒婧抽剑挡去,小臂斜拉卸力,竟感觉那力道绵长,怎么都拆不下来,只能硬生生抵住。她接了一招,手腕兀自酸麻得很,苏折风又把笛子抡到她右身空当,逼她转身回防。司徒婧不想硬接,挑了一式,借那力催动往后翻身,在空中踢过一脚,苏折风跟着她一跃而起,攥住笛子尖就跟她同样旋身的剑刃交击。
不过顷刻,笛与剑已拆了三招。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原来苏折风口中的“乐器声”,指的是这样的乐器声!苏折风一边斜肩躲过司徒婧的剑刺,一边偷眼看陈蝉发白的脸色,只见她愈是用笛子对接剑锋,陈蝉愈是心痛叹息,咬着嘴唇,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笛子,就怕苏折风一个不小心把它折碎了。
苏折风不由得心情大好,胸中暗爽。她正在开小差,被司徒婧抓住,直晃晃的一剑就滑了过来,去势无匹!眼看剑锋要到跟前,苏折风一个腰马桥倾下身,腰弓一拧,腿弓顺势上力,脚背绷直,劲力切上那剑腰,纵贯下去,直逼得持剑的司徒婧连抖手腕,将下一招转圜回马。这个翻身,正是司徒婧将才避她第二招用的,近似一样的动作,苏折风做得漂亮至极,毫无拖泥带水,简直像教学。到了这一步,司徒婧尚还想打,陈蝉却看出二人境阶根本不同,径直叫了停。
陈蝉接回自己的笛子,细细检查一番,发现并无裂痕,这才放心。七上八下的心一放,马上眉开眼笑,对苏折风夸道:“姑娘好功夫,配得上这一句‘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司徒婧收剑回鞘,忽然道:“不对。”
她道:“我想起来了,长知大人,不是五月天山雪,是‘血’。曾有一这样的传说:一女子携一幼儿夜奔昆仑,那幼儿的糖人还没化,女子已经把昆仑派杀了七进七出。一个剑客曾经评价她:双刀兰都之下,刀意但无其二。”
苏折风走过来道:“那是浪尘客萧隐。以及,有没有可能,那糖人没有化是因为昆仑山上头太冷了,冻住了,根本化不了啊?”
苏折风被水云门除名之后,托身篁寺避难——这段故事少有人知,但自然瞒不过梧桐台。在水云门中,苏折风遭受排挤,以至于不曾真正拜过老师;而白枫,也不过是陈蝉后来为她捏造的师承;虽然苏折风从未承认,但事实上,她真正的师承,当是篁寺的李鹤银。
然而这篁寺,说它是个门派,又只有寥寥数人;说它是个寺庙,又没有和尚尼姑,又少有香火客;它顶多算处古迹。篁寺和它的代住持李鹤银一样低调,唯一在江湖上有些声量的,不过就是念正心法,还有苏折风了。
在这个时节,竟然忽然冒出一名刀客,称自己是篁寺传人,苏折风的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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