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宁赶回楚玉香坊时,天色已晚,时进酉时头。
一行人饿得前心贴后背。香工们将香材、药材,送到香坊后的库房里存放一毕,进了后院用膳。
楚昭宁拍着沾手的灰尘,同刘阿嬷从库房出来,见伙房的厨娘端着满满一托盘碎瓷渣,刚从夫人院里回来。
刘阿嬷见厨娘红着眼,察觉不对劲,拉住了问:“怎摔这么些杯碗?可是你惹了夫人?”
厨娘气恼小声:“打从刺史府回来,夫人见谁都骂,我哪敢给她气受?”说完就要绕开二人回伙房。
楚昭宁心头一紧,也赶忙拉住追问:“夫人可是……在使君府上受气了?”
“回来的人说,使君夫人在鉴香会上,当众揭了夫人和二姑娘的短。回来后,二姑娘钻到屋子里从昨日哭到现在。夫人更是骂主君,骂二姑娘,见人就骂,到现在口食不进,滴水不沾。”
厨娘望了一眼后院,又一叹望她,“大姑娘说话软,最能安抚人,去哄哄夫人吧!”
楚昭宁原本揪紧的心,更若沉到了万年深井——听这情形,昭玉进宫的事,只怕黄了!
她坐了两日牛车,正饿着肚子,人也昏昏沉沉,可眼下不安抚好夫人,只怕没人能得安生。
硬着头皮,她提裙跨进了后面正院的垂花拱门。
见她去了,刘阿嬷拉着厨娘同入伙房,向正在用食的香工们,打听鉴香会上发生的情形。
没了楚家大姑娘在场,几个杂工、陪夫人去过鉴香会的女香工,你一舌我一嘴,续接出这场遭遇的前因后果。
主君楚长禄出身益州蜀锦世家,为庶子,素受嫡兄欺压,常遣他跑凶险的西南毒道,往乌蒙、西蕃贩丝卖锦。
娶了梓州香药世家长女穆云香后,泼辣的穆云香不满嫡兄使唤郎子,频与嫡兄生事置气。
二人成婚不到一年,楚长禄受穆云香撑腰,闹得与楚家长房断了关系,拿穆云香嫁妆外出开了织坊,结识了益州锦院使,蜀锦生意渐好。
楚长禄风流俊秀,能说善道,最会哄人,惯爱招蜂引蝶。
楚昭玉生母吊死事件后,楚长禄被穆云香狠狠收拾过好几回,下话跪求无数次,才有收敛。
二姑娘楚昭玉出生后,穆云香满心满眼都是二姑娘,无暇它顾,楚长禄旧病又犯,勾搭上织坊里一位娇俏小织娘。
那回夜里,楚长禄与小织娘在坊里偷腥,打倒了油灯,大火将织坊和库房里供给锦院的蜀锦,焚之一尽。
许是知晓赔不起损失,楚长禄索性当夜就与小织娘逃了,还顺手卷走织坊仅有的钱。
锦院院使之所以给楚家织坊生意,是因其觊觎穆云香美貌,却近不得穆云香的身。
织坊付之一炬,夫君卷尽家财潜逃,穆云香为了延还锦院和丝商等人的钱债,也为了保下这处宅子容身,只能暗中曲附锦院使。
其后,穆云香回了娘家,跪在爹娘面前,乞来一笔资助和几位老香匠,开了楚玉香坊。又花了七八年之久,才还清欠锦院和一众商人的债。
使君夫人与院使夫人为多年闺中好友,院使与夫人那些暗眜秽事,早被院使夫人察觉,向使君夫人倒过苦水。
这回,使君夫人受京中择选使之托,为晋王择美掌眼,看似同意由楚玉香坊供香,实则就等着这个机会,为院使夫人出气。
“使君夫人说,‘早便听你母女大名,幸得此回院使求上我这门庭,母女俩果真好模样。回头我劝劝院使夫人,索性纳了楚夫人罢,不必再与院使躲躲藏藏。你家二姑娘也是能耐,吊着的好些个官家公子小郎君,何必进宫里受苦?’”
侍奉楚昭玉当众篆香的女香工,亲历当时那一幕,将使君夫人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
刘阿嬷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年,夫人一直往府衙递状纸,要与生死未明的主君办下强制和离。还不是院使既垂涎夫人,又怕夫人与主君脱了关系,赖掉欠锦院的债,背后作梗不让府令判离,何谈纳夫人为妾?”
女香工咽下一口粥,撇着嘴道:“你听不出来?使君夫人就是拿此事剜酸夫人呢,哪会是正经话?院使与夫人的关系一直在背地里,此回被揭到明面上,夫人的脸当场就挂不住了。”
刘阿嬷接过厨娘递来的粥碗,重重往桌上一顿,厉骂:“这就是个心狠嘴毒的泼妇!不喜欢夫人便罢,拿二姑娘说什么事?”
厨娘在围裙上抹着手,插嘴亦气:“二姑娘常去外面献艺纂香,确实得了好些人欢喜。可那些官家公子、郎君,哪有来请媒说亲的?都是将二姑娘当开胃的头菜、时令的鲜果罢了。好在二姑娘能自持。”
*
夫人屋里点着烛,屋内光影明明灭灭,分外安静。
楚昭宁在门口深吸几口气,提裙步入,见穆云香端坐在妆镜前,散着一头青丝,手中扬着合香梳,却一动不动。
她清了清嗓子,走进去松快道:“夫人,我回来了。”
穆云香未动未应,她也未停,去红漆架子上取下一罐安息香,取了一片香片,用火折子麻利点燃放到金蟾香炉内,端到妆台上放了。
香气氤氲里,她将合香梳从穆云香手中取下,轻手轻脚地给穆云香梳发,笑盈盈絮叨这回出门的见闻。
“那阿末香,我瞧就是凝了琥珀粉,又混了**、松香泡出来的。一两龙涎一两金,那胖老丈也不烧一小块嗅来辨识真假,只怕是个外行。夫人你说,他可会听我的劝?”
“夫人爱吃桃……路过龙泉驿时,驿外桃花开得浓艳。夏时若要再去,我给夫人买一大筐桃吃。青城山的桃花也开了,我上山时撞见一大群野猴,只怕它们同夫人一样,就等着夏天吃桃儿呢!”
“当年,宋青阳给我带下来的那些贡品,原是他从玉清宫里偷的,还被钟道长抓过几回,也不怕被九天之上的神仙们怪罪?”
穆云香憔悴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动,嘶哑着声音骂:“你们楚家没一个好东西。当年去青城山烧香,他来见你,我当场就欢喜得紧,问他可愿入赘给你做郎子。那小子欢欢喜喜应了,偏你多嘴,当场拒绝,教人家下不了台。”
楚昭宁毫不介意受骂,弯唇一笑:“他心活,还吃不得苦。莫若给我寻个忠厚人,才好同我一起给夫人奉老。”
穆云香眼光移向镜中的她,幽声:“还招什么郎婿?楚家名声已经臭不可闻了!”
楚昭宁双手扶上夫人肩膀,看着镜中美貌犹存的妇人,笑道:“此地为芝兰之室,碧人之家,千香百媚皆有,哪里就臭了?”
“当年,你娘曾大着肚子,来楚家门前跪求了好几回,让我容她进门,我没能忍……”
穆云香抬起一只手,轻轻压在她的手背上,扭头望她,神情很是动容。
“若我容了她,那个畜生也不至于到处偷腥,还能多个人盯着。更不至于,累你奔劳到此时未嫁,也毁了玉儿的前程。”
提及生母,楚昭宁酸涩了鼻子,也松了口气。
楚长禄烧了织坊,带着织娘潜逃后,穆云香受了刺激,情绪变得大喜大怒。喜则能和悦颜色,精明待人。怒则指天骂地,身边无人能免。
“错的是那个畜生,夫人何苦自责?”她接着给穆云香梳发,“纵身边人千好万好,吃屎的狗也不会改性子。一辈子就这么长,莫将悲喜尽托下作之人,平白浪费好时光。”
穆云香肃静了脸,目光随镜中楚昭宁的手,一上一下移动。
“夫人久年未去青城山,要不改日,我们娘母三个,上玉清宫烧回香,散散心?”
“你今日嘴这么巧,可是……你都听说了?”
“嗯!昭玉人美嘴甜性子活,若放话给她招婿,何愁招不来好郎子?咱家已还清了债,香坊营生又这么好,留她在家,苦不了她。那宫里头有什么好?不过是玉堂金殿君恩薄,万艳千红填孤坟……罢了!”
穆云香看着镜中平静絮叨的她,涩然一叹:“也当去给你外公、阿娘敬一杯薄酒了。感谢你母亲,给我生了这么个心灵手巧的女儿。在灌县那些年,你外公又将你医理教得这么好,香坊多亏有你。”
她将一支碧玉簪插入发髻,穆云香反身握紧她的双手。
手微凉,穆云香的眼神却很热切:“你说的是。香坊离不了你,昭玉又因我和那个畜生毁了名声……我欲为你和昭玉一并招婿,就将你与她的婚事同日,风风光光办了。”
看来,穆云香经历了鉴香会那一幕,已经死了让楚昭玉攀上高枝的心。
虽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听得楚昭宁耳中若闻春雷初鸣,心头花开遍野,红了眼睛。
男女婚事,由来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生父楚长禄生死不闻,生母一家尽皆离世,唯嫡母一人可以仰仗。
楚昭宁等穆云香这句话,等到二十年华,再拖不起。
香坊开后,楚家时常阖院坐满讨债的债主。债主言辞咄咄逼人,不乏下流之辈。
她与昭玉彼时年少,没见过大风大浪,每每吓得躲在后院不敢现身,是穆云香一个人暴凸着血红的双眼,叉着腰与债主们对骂。
后来,穆云香情绪便频频不稳,时常打骂娘家过来的香匠,打骂吃闲饭的她与昭玉。
初时香坊人手少,她十一岁起,就在香坊同香匠们操持。
因会些浅显的医理,对香材、香药的调配上手快,又同陈香工学了好些香药知识,很快就能帮上穆云香的大忙。
五年前,梓州娘家来的香匠受不住穆云香打骂,受不住苛刻工费,陆续都回了梓州。唯有教她香识的陈香工,在她祈求下,留到现在。
她也投桃报李,壮着胆子同穆云香争了好几回,才给陈香工和后请的香工加了工费,人员才算稳下。
昭玉不爱医理,更不喜窝在香坊弄得灰头土脸,药气满身,穆云香便带着昭玉四处自荐香药,招览生意,顺道带昭玉涨见识。
楚昭宁却要在香坊里,监督工匠炮制香材,据客人身子症状配订香药方子,还要管制香工们偷奸耍滑,常被坊里不满的人拿她身世嚼舌根。
年岁渐长,她性子变得敏感,索性就不爱说话了。
她好想有个人,能日里帮她撑撑场,先她一步去香坊里忙活,使她能多睡一时半刻。
眼下她终于盼到,一提裙幅跪在穆云香脚下,哽咽道:“多谢母亲成全!”
穆云香揽了她的头入怀,不胜唏嘘:“若昭玉有你安分多好!我昨夜骂了她一宿,她也不愿留在家里招婿,她那攀高枝的心思还没死,你替娘去劝劝吧!”
楚昭宁是不愿意去同昭玉说话的,更莫说规劝。
近几年,她与昭玉生分得很。
昭玉自打同夫人去了外面跑,出入的皆是名门世家,赴的是官贵之家举办的茶会、宴会等。
早先,昭玉还爱同她讲,朱门锦户内的蜚言流语,道憨呆的张公子、豪气的李郎君馈赠厚礼,笑倜傥的王秀才、稳重的陈举人为她赋诗词……
昭玉将诸男子,为其争风吃醋的情形,讲得绘形绘声,她听得忍俊难禁。
“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与虎狼同行必是猛兽。昭宁,你也同我去认识些人,别老窝在坊里,身边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
“我不去。我嘴笨脑子钝,还小家子气,不敢看人,会给你丢脸。”
“昭宁,男子皆好色,只能拿来利用,万不可交心。除非,他拿你最看重的东西来换。”
“昭玉看重什么?”
“谁愿将我明媒正娶,助我脱了这商户之籍,我才愿与之虚与委蛇。若仅花点臭钱,便想污遭我,还请有多远滚多远。”
二人无话不说的关系,直到某回,昭玉不熟她新配的香药,求她陪同,要她在茶会上,代为新品香药作宣讲。
茶会上,她一面纂香一面说,因为紧张,不是香烧了手,就是摔了打香纂的银器。
狼狈地打着香纂,她脸耳通红地,磕磕巴巴将香药成分、效力作了解答,逗得在座诸人轻笑不已,言辞间对她颇有逗乐意味。
后来,她为那些官贵男女搭了脉,避重就轻道出诸人身体症状,推荐了适合的香药,这才得了好些人夸赞和吹棒。
难免有些骨头轻的“才子郎君”,纷纷来她篆香的席前,争相躬身揖请,邀她同坐共饮。
才子郎君们为“争”她一顾,少不得抛诗扬赋,夸张地“推搡”,逗趣地“笑骂”。
一切,不过是那伙浮浪之人,为活络气氛的作戏之举,逗得在场众人笑声不绝。
她看得明白,却被扰得不自在,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不知如何熄止那般场面,昭玉却当众提起她的身世。
昭玉看似回护,实则十分巧妙地道出:“我这阿姐,虽为楚家‘奸生女’,却不似她生母那般浮浪,是个老实人。还望诸位郎君,莫将她当成勾栏瓦舍的妓子般哄逗,我敬她入骨。”
当年,楚昭宁外公拖棺怀幼,欲状告楚家主君“诱/奸”一事,虽作了罢,却闹得益州人尽皆知。
事过十多年,偏偏昭玉旧事重提,令楚昭宁如中雷击,若被人当众扒衣,无地自容。
众目睽睽下,她涨红了脸,震惊地看着昭玉。那是她人生头一遭看不懂楚昭玉。昭玉亦笑盈盈看向她,眼中闪烁着凌人的挑衅。
从那日起,楚昭宁再未去过那些场合,昭玉也不再带她。
也是从那时起,她不愿再同昭玉说话,昭玉亦变得爱说她风凉话,人越多越对她阴阳怪气。
每她在香坊,规劝犯错的人,或分派差事,昭玉便会现身护短或与她作对,说‘我才是楚家嫡女,都听我的’。
此类事情多了,搅得整个香坊的人,都不待见她。
她大抵猜到昭玉的心思,却不愿接昭玉的招,也畏惧昭玉总让她难堪的行径,索性就离昭玉远了。
楚昭玉与夫人的屋子为门对门,各居正院的东西两间厢房。
提裙腻迟迟跨上台阶,楚昭宁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抬手轻轻叩响门环,试着劝话。
“昭玉,何苦来着?留在家中还不一样过,夫人由来宠你,定不会让你在家中,受半分委屈。”
“夫人也难!何不站在夫人位置想一想?若她不盼着你好,又怎会冒险登了刺史夫人的门?开门让我进来,我陪你说说话。我们好些年没讲过趣话了。”
“我不会给你开门,也无需你来劝我。”楚昭玉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嗓子甚为嘶哑,却透着莫名的冷漠和平静。
楚昭宁收回叩门的手,轻声又劝:“坊里人说,你一回来就钻到屋子里哭,一宿一日未食,别饿坏了身子,教夫人伤……”
“滚,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劝我?”
昭玉的声音陡然拔高——
“什么夫人?你就是嫉妒我比你美、比你强,想拉着我同你一般,在这破坊臭院里耗着,被人戳着脊梁骨,受着高门贵邸的白眼,讨口乞食过一辈子!”
楚昭宁杏眼霎时瞪得浑圆,盯着那扇冷硬的门,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半个字也吐不出。
“她这话是同我说呢!”楚昭宁身后,穆云香倚门而立,叹息,“算了,你回去歇着吧!”
此母女俩屋子门对门,楚昭玉这么大嗓门,穆云香安能听不到?
楚昭宁秉持一个道理:说多错多,有事说事,话不投机半句多。遂冲夫人一福,转身就走。
“就是说给娘听的。我明日就找李举人、王秀才去,就算进不了宫,纵做官户人家的偏房妾室,我也愿意。”
“你敢!明日我就请冰人放话出去,给你招婿。”
“那我宁愿死!”
楚昭宁背后传来母女二人的嘶吼声。
她淡然走进偏院,随手关上篾门。她这个昭玉口中的‘奸生女’,既说不上话,也无心再管。
待去竹棚,将白将军放了出来,她再无半丝力气,就蹲在院子里,将抱了它许久。
白将军起先还兴奋地引颈“嘎嘎”乱叫,待她抱紧了大胖身子,便将脑袋搁到她肩头,安静地任她抱着。
刘阿嬷端着红漆托盘进来,见一人一鹅在院子里抱着不动,气道:“不吃饭你要当神仙?快过来吃些填填肚子。我来喂白将军。”
楚昭宁揉了揉白将军顺滑的颈子,起身进屋,径直往榻上一倒,哑声:“阿嬷,我不吃了,先睡了。劳烦你明日让我多睡半个时辰。”
刘阿嬷碎碎念念地骂了几句,她也没听进耳朵里,伏在榻上的身子隐觉起伏颠簸,犹似还在牛车上。
“来人呐,二姑娘要上吊了,夫人,夫人……”
耳边隐隐传来厉吼声时,楚昭宁正陷在一个怪异的梦里。
梦里,十里红妆在黑夜里铺开,白衣的轿夫抬着大红的轿子。她面前的轿帘,时时被夜风撩开,窥见前方的路,笼在漆黑的雾团里。
倏地,轿子停下。
她从被大风撩开的轿帘一看,左右不见了轿夫,唯见一口乌黑发亮的棺材,孤零零横在轿前。
“嘎吱、嘎吱……”
诡异的声音响起,棺材盖子在一点点移动。
她骇得浑身哆嗦,想逃命却动不了身子,高喊却无声音,正大汗淋漓地挣扎,她被刘阿嬷大力晃醒。
“大姑娘,快醒醒!天大的好事,使君夫人带着厚礼来了,正在给夫人赔礼下话,还问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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