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年纪大了,脑子糊涂,性子一起,说起话来就不分场合,楚夫人万莫怪罪。”
珠翠满头的刘夫人,双手合握着穆云香一只手,讨好地又捏又摸。宽肥的大脸上堆满笑意,阔口更是咧到了耳根处,看着甚为憨厚。
穆云香夜里未能睡好,满脸憔悴,双目通红,冷淡抽手道:“我一个千人唾,万人指的卑贱商妇,如何当得起使君夫人大礼?”
刘夫人尴尬须臾,眼活手快地提了碧玉壶给穆云香斟茶,赔礼不停。
“你也是命苦!早些年过得不易,老身都听人说了。老身嘴快,却是个嘴硬心软的。前日事后,老身悔了两日,今亲自登门给夫人道歉。这些礼物是给楚夫人谢罪的,望楚夫人赏个薄面。”
说罢,刘夫人双手给穆云香递茶。
穆云香看了须臾,不情不愿接了,却端在手上不饮,冷笑:“我们是商户人家,受刺史府辖制,楚玉香坊往后还得在益州乞食讨活,哪敢不卖使君夫人面子?夫人的诚意领了,礼便不必。”
夹枪带棒的话,听得刘夫人捂嘴连咳了好几声,又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一五旬婆子麻利上前,将个红檀漆盒端到穆云香面前。打开后,内里盛着三块硕大的褐色阿末香生料,散着淡淡的腥香之气,品质上乘。
穆云香不解其意,放了茶杯,拈起一块阿末香,讶问:“夫人拿这阿末香来,何意?”
刘夫人笑容再次堆满,夸张地合握双手,摇头感叹:“这阿末香啊,是京中来的择选使,送给你家楚昭宁的。择选使一来益州,就宿在老身府上,听说老身要来道歉,赶忙送来此物,要老身替他感谢昭宁姑娘。”
“择选使?”穆云香捏着阿末香的手一颤,脸色当即就变了,声调里满是抑不住的激动,“我家昭宁……何时结识了择选使?”
刘夫人眼中精明闪烁,笑道:“此事,昭宁姑娘最清楚。我见过二姑娘,模样生得那是千里挑一,却未见过昭宁姑娘。若楚夫人愿意,还请唤昭宁姑娘出来,容我代择选使向她道谢。”
穆云香的心,骤然“嘭嘭”狂跳,血丝满布的眼眸里,绽出了璀璨华光。
昨夜昭宁回避后,她与昭玉吵了半夜,才回屋就听昭玉的婆子喊,说昭玉上吊寻死。
她连爬带滚冲过去,见昭玉站在细脚高凳上,搭了根红披帛在屋梁,哭着要上吊,宁死不愿留下来招婿。
可是,进宫的事情已黄,她这个亲娘又去何处给昭玉另寻门道,助这个心比天高的独女,荣升天家门庭?
未料,温吞木讷的庶女昭宁,竟将这个转机,亲自送到她的手上!
“楚夫人,楚夫人?”刘夫人见穆云香呆住,意味深长一笑,提醒了几声。
“啊啊……”穆云香自狂喜中醒神,忙向屋内的刘阿嬷挥手,“菊香,快去,去请大姑娘出来!”
刘阿嬷应声而去。
穆云香一扫之前的冷淡酸讽,连迭声地命人又是添茶,又是送点心。
刘夫人何样的人没见过,明白其嗅出个中厉害,赶忙复又握住穆云香的手,夸张着语气,吹嘘起了择选使。
“你道择选使是什么人?那可是皇亲国戚,是朱贵妃的亲叔叔。还是宗正寺卿,就管着天家婚丧嫁娶。他又是晋王的亲叔公,所以才对择选之人挑得严。”
一席话,说得穆云香险坐不稳,被刘夫人握着的手微微颤抖,强抑激动笑道:“我家昭宁……这是撞了什么天福鸿运!”
刘夫人面色忽又一哀,拍着穆云香的手道:“就这么个荣华富贵之人,却也是个苦命的。有过三两房妻妾,却都早早抛下他‘走’了。儿孙满堂,却孤枕独眠好些年!”
“竟有这样的事……那委实命苦!”
儿孙满堂?择选使年岁那得几何?穆云香嘴角笑意微微僵住,听出端倪。
刘夫人拿眼觑着穆云香,点头笑叹:“昨日朱公回来后直叹,说益州乃神临之地,娥女娇娘令他目不暇接,又值芳菲三月,他的心也竟也春意萌动了……对了,你家昭宁芳龄几何,可已婚配?”
……
“我昨夜睡得迷糊,好似听到有人在喊,发生了何事?”
楚昭宁随随便便穿好,又随手挽了个灵蛇髻,一面同刘阿嬷走,一面问。
刘阿嬷道:“哦,半夜二姑娘闹了一回,要上吊寻死,被夫人劝下了。”
楚昭宁微拧了眉,不再续话,闷头走路,稍后同刘阿嬷进到夫人院子。夫人屋内传出欢快笑声,看情形,夫人与使君夫人尽释前嫌,宾主和乐。
临到门口,她放缓脚步,思忖在使君夫人面前当如何笑,以何样的神态答话,哪样的话能讨刘夫人欢心?
刺史为一州之父母官,管着整个益州的民事政务,今日使君夫人亲自登门赔礼,她当小心应对。
穆云香虽和使君夫人笑谈着,眼睛却从雕花窗格间,注意着院子里的情况,楚昭宁才在门口露头,她便欢欣着语气召唤:“昭宁,快进来,快来见过刘夫人。”
楚昭宁心里琢磨的神态、笑容,被这一嗓子一惊,全都飞没了影。
一个抬头,见一位衣饰华贵,丰腴富态的阔脸五旬妇人坐在夫人对面,目光直勾勾朝她射来——应为使君夫人。
她心头立时一紧,才原地叉手一揖,还未开口,刘夫人已起身迎了上来。
一近她身前,刘夫人立时就牵了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口中“啧啧”称赞不停。
“楚夫人这女儿模样端秀不说,仪态也好得很。瞧这眉眼气韵……真是温婉如玉,秀外慧中,颇有女英娥皇的贤良劲儿。”
楚昭宁被夸得错愕。她才露了个脸,就被这位夫人如此吹棒,脸耳立时火辣辣滚烫,结巴道:“楚昭宁,见、见过使君夫人。”
“刘夫人莫折煞了她!不过确如夫人所言,她心灵手巧,温顺慈悲。这些年接济外头的流民不说,还时常远迢迢去青城山烧香跪拜,为民祈福。教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汗颜得很。”
穆云香亦迎了上来,笑盈盈接话。
楚昭宁确实时常施舍流民,却还不至于为民祈福。被二人一唱一和夸得浑身难受,加之满屋子仆妇都看着她,她将头垂得越发低了。
“正因她这善良劲儿,才招来这兜天的洪福!”刘夫人满心宠溺地牵了她的手,笑声爽朗,“来来来,陪我们坐下吃茶。虽我知晓那事,却卖了个关子未同你母亲讲。你同她亲口说说,那日在香市上,你做了什么积德的好事?”
楚昭宁被刘夫人牵着,懵懵懂懂陪两位夫人落了座,搜肠刮肚地想一一刘夫人说的是哪起事?
穆云香将盛了阿末香的漆盒推到她眼前,一眨眼提醒:“这是有人为了谢你,托刘夫人送你的阿末香!”
楚昭宁一见阿末香,立时想起那位衣着华富,大腹便便,和颜悦色的老者。
见两位夫人都盯着她的嘴,满脸期待,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倒也没做什么好事,就是多了个嘴,劝一位老丈莫买假的阿末香……仅此!”
罢了,她拿眼觑了觑穆云香,怕自己说错了话,会惹剌史夫人生气。
“那位是宗正寺正卿,朱贵妃的亲叔叔,晋王的亲叔公——也便是京中来的择选使呢,姑娘!”刘夫人笑意深长,“姑娘也不是仅多了个嘴,而是为朱公省下了千金之巨。”
千金之说,显然是刘夫人夸张了。只是楚昭宁颇感意外,求救般看着穆云香,不知如何接刺史夫人的话。
穆云香将漆盒阖上,送到她怀里,笑道:“这是朱公托刘夫人给你的谢礼,收着吧!”
楚昭宁慌了神,如被火烫般将盒子放回桌子,摇手连连:“实为无心之举,当不起这份厚礼。”
楚昭宁此回去九陇香会,也就买了两斤阿末香,碎成粉后做定香之用。这块阿末香少说得也有好几斤,得多少钱才能买到?
刘夫人又将木盒放到她怀里,笑容很是慈祥:“朱公乃皇亲国戚,这点小礼还是送得起。他让我给姑娘捎个话,想明日宴请姑娘当面致谢,还望姑娘赏脸!”
楚昭宁看着怀里的盒子,听着耳边的话,心底生出警觉。
何至于此?确实就一句话的事,何至一位皇亲国戚又是送重礼,又是要宴请?
“我、我小家子气,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怕……”
她才想推诿,穆云香接过了话,笑道:“你先下去吧,娘陪刘夫人再聊聊,回头再说宴请之事。”
楚昭宁如蒙大赦,赶忙抱着盒子起身,朝刘夫人弯腰一福:“招待不周,刘夫人,昭宁就先告辞了!”
*
楚玉香坊外,怒放的梨花树下,晨雾笼罩着一辆华贵马车。
一阵春风拂过,带露的梨花如雪纷飞,落了香坊里出来的刘夫人,满头满脸。
搀扶刘夫人的婆子,连连将花瓣拈落,小声絮叨:“这楚夫人还真是拿乔,蹬鼻子上脸。”
刘夫人颤颤巍巍踏上脚凳,冷哼:“母女俩都不是省油的灯。既她舍得了孩子,就能套得了狼。想送嫡女进宫,便拿庶女来换。”
刘夫人进了车厢,婆子也跟进来坐下,拢着手道:“楚家嫡女落落大方,姿色也属一绝,朱正卿何不一并幸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楚家嫡女的泼辣劲儿,竟敢在鉴香会上替她娘与我顶嘴。这庶女胆小羞怯,正合那老货胃口。”
婆子朝外假“啐”一口:“使君跟这起子下作人相处,也是难为!”
刘夫人撩开帘子,朝远去的香坊遥看,惋惜:“那老货专捡软杮子,几个小户出身的妻妾都被他玩死,无一娘家敢上门闹事。楚家离京城山高水远,家里又没主君,还是个不受主母回护的庶女,自然死便死了。”
婆子满脸鄙夷:“快些送这瘟神回京吧,呆得越久,使君、夫人越遭他的罪。”
一月前,宗正寺卿自京城来,借住刺史府,没少向使君索要秦楼楚馆女子作陪,个个被啃咬得身上乌青瘀紫,死也不愿再去。
那老货老脸拉得老长,使君陪罪连连。
刘夫人撑腮阖目道:“主君受过朱令公的恩,哪能不还?战事一毕天子立储,晋王为太子的不二人选。我家大郎、二郎又到了年纪,就指着晋王谋个好前程。”
多年前,兵权在握的益州节度使,霸占多座盐井,至蜀地进贡朝廷的井盐不足数。益州刺史罗贞祥,数被天子问责,分外头痛。
益州节度使,为王皇后亲弟弟琅琊王的姻亲,自是不把益州刺史放在眼里。
索回盐田未果,罗贞祥一横心进京,将此事提告天子面前,当着百官高举劾状,弹欬益州节度使,将事态闹得颇大。
后在尚书令朱桓斡旋之下,罗贞祥才以拿回盐井,补足贡盐。二人却因此交恶。
其后多年,罗贞祥频被节度使刁难,在益州民事政务上举步维艰。
这五年间,益州节度使奉皇命,随大皇子汉中王出征西蕃,刺史才过了几年松快日子。
益州节度使是个睚眦必报的武夫,朝中有王皇后、琅琊王撑腰,还与汉中王并肩作战五年,班师回朝后加禄进爵自不消说,刺史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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