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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降鸿运

楚昭宁常坐马车、牛车,同香工们外出购香、送货,自己也偶尔驾车赶路。

可她从未坐过夺命狂奔,颠得她五脏六腑倒置,全身骨头散驾的马车!

一股酸气直冲喉头,她一手捂心一手捂嘴,强压不下腹内呕意,急急向窗外探头呕嗳。

偏偏此时马车一个猛震,将她身子一颠,她将苦胆水吐了自己满下巴。

她抬袖一抹苦胆水,手挑前帘气急败坏道:“孙伯,能否慢些,我受不住。稍停一停,容我……”

老孙头置若未闻,反倒“驾”地一声威斥,马车又猛地一牵反倒加快。

楚昭宁一个趄趔后栽在车座上,待坐稳身子,她将一对远山眉拧皱,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再次身子前倾,双手扒紧门框,冲那高壮背影怒斥:“老孙头,我忍你一路了,呕……停下,快些停下!”

老孙头毫不理会,只顾将长鞭扬若飓风骤雨,将可怜的黄膘马,抽得四蹄翻飞。

“你个天聋地哑的老瘟神,呕……赶着去黄泉地府投胎啊,呕……”

楚昭宁破口大骂却被冷风灌喉,干呕频频,还被颠得在车厢内扑倒了身子,被频频起跳的车轮,颠散了梳得规整的发髻。

怒火中烧,热血冲头,她连滚带爬缩回车厢,颠颠簸簸抓起包袱,艰难爬近车驾。

在车轿门口跪稳身子,她披头散发、横眉怒目、高举包袱,紧盯那颗一次也未回顾的大脑袋,用尽全力砸去……

包里有四块金饼子,几十文铜钱,足以砸得这天聋地哑的老匹夫吃痛求饶。

包袱带着“凌厉”的风声,刚砸近老孙颅顶两寸之距,忽见老孙头后仰了身子,朝她倒了过来。

她避闪不及,老孙头宽壮的肩背重重压在她身上,被其重量一带一压,她半折着腿,后倒在车厢里。

马依旧在跑,车厢依旧在颠,楚昭宁望着眼前臭烘烘的后脑勺,益发昏聩……

包袱还在她手里,都还没砸到他,他怎地、怎地就晕了?

黄膘马失了驾驭,前方的官道眼看驶斜了路线,须臾就要冲进官道旁边的沟渠。

她大急,拼命推开身上人事不省的老孙头,连爬两步扑到辕驾抓住马缰,使出吃奶的力气,勒停了黄膘马。

出城狂奔十多里地,黄膘马累得够呛,停下蹄子喘着粗气,浑身鬃毛被刚刚升起的日头一照,汗涔涔、水淋淋发亮。

心在胸腔内“嘭嘭”狂跳,楚昭宁跌坐辕驾甲板上,转头望向半身瘫辕架、半身倒车厢的老孙头……

这老货是吃错了药,抑或犯了羊癫疯?

酸软着手脚,她爬向老孙头,跪至他腰间,目光一落至老孙头仰着的脸——这眉眼鼻唇,甚像那个与她有两面之缘的傻子!

未待多想,她一把扯下罩在他脸上的玄色眼罩,杏眸立时瞪得浑圆。

瞧这浓墨的刀眉,长长的眼裂,高拔的鼻梁,干皮虬支的弯弓唇,还有那片毛蓬蓬的青油胡须,正是她两度施食的“傻子”。

他竟瞒过她和伙计,驾着马车将她直勾勾拉出了益州城,其间任那将领盘问面不改色心不跳。

老孙头去了何处?他又为何取老孙头而代之?

莫不他身份可疑,不能通行,所以……

电光火闪般,她脑子里闪过前日婆子们的闲谈——他是阖城通缉、中箭逃跑的马匪?

楚昭宁霍地倾身,两只手忙乱地在他两条腿上翻看,尚未看清腿上情形,先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随之她手上探摸出,其人整条腿浮肿高凸,右腿根部侧面裤腿,腻黏非常。

楚昭宁心房骤停,缓缓将颤抖的手举到眼前——自己五个血淋淋的手指头,鲜灵灵地跳入眼帘。

错不了,错不了!

无论观他相貌,还是查其身子,她眼前的“傻子”,定是阖城追缉的那个乌蒙匪首!

万里车行的老孙头,莫不——被这匪首杀了,取而代之,只为借车出逃?

思及,她三魂六魄齐飞,顾不上手软腿酸,抓起包袱就朝车外爬,立时就要下车逃命。

才爬两步,她惊觉左脚踝被一只大手握紧,滚烫的掌心隔着罗袜,烫得她心惊肉跳。

慌乱回头一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林鹿般的大眼里闪着阴鸷的光,堪堪与她回顾的目光对上。

“别……走!”

他发出哑涩的声音,声音虚弱且幽长,听着似索命的怨鬼。

“放开我!”楚昭宁骇得一个激灵,脚上连踢带踹。

只她未踢几下,脚踝被这人猛地一带,拖得她一个后仰,仰跌在他脚边。

毕竟是亡命之徒,反应比她快,未等她从七昏八素里清醒,他已起身折来将她压住。

“别动别闹,听话,绝不伤你。”他俯头低低,鼻尖几乎与她鼻尖相触,口中气息灼似炉火。

不动不闹,还乖乖听话?

这是杀人越货、穷凶极恶的獠贼,为他看诊的老郎中,被他杀了灭口,老孙头也被他杀了。

眼下他已出城,定也杀她灭口!

深悉这匪首恶行,楚昭宁失了理智,疯了一般两手抓挠,脚下猛踢,身子猛挣。

“放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

此为生死之博,不是这匪首死,就定是她亡。

未料她反应如此激烈,他身下怀里的她,像一只炸了毛的野狸子,口中“嗷嗷”乱叫,凶悍得难以招架。

他压住她的腿,她的手又冲他脸上疯挠。捉住她的手,又被她抬头一口狠狠咬住了下巴。

他痛得刀眉一拧,腾出一只手,强将她的脸压下。

“别抓,别踢,别咬了,听我解释……”他乞求,忽地失声厉嚎,“啊!”

楚昭宁被他松开的左手,狠狠掐在他右腿根处——此处正是伤口。

掌心触到他伤口内留有一截箭头,楚昭宁大喜过望,拼命将箭头往深处按。

他晕过一次,就让他再晕一次!

他痛得额头冒出白毛汗,满盈乞求的鹿眼霎时聚敛,未去扳那只狠掐伤口的小手,反将自己粗粝的大手,掐住了她纤细的颈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凶戾着目光,近近迫视楚昭宁,他从牙缝里吐字,“即使受了伤,一只手也能弄死你!”

铁箍般的手指在颈间收紧,楚昭宁立时窒息,一口气也透不过。

片刻,她眼前泛起泛黑晕,将掐在伤口的手松开,伸向颈间那只大手死命抓掐,怒瞪马匪的目光怨恨渐毒。

楚昭宁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没能重活一回,却在眼角溢出一滴清泪后,无奈地坠入无边的黑暗。

见她昏死过去,他立时松开手,双手撑于她头侧,近近盯看她昏迷的脸,神情呆愣。

此女昏迷前的眼神悲凉、凄苦、绝望,还有令他毛骨悚然的怨毒——好似要拉他,同下黄泉地府!

悠久后,他讷讷:“本王不打女人,偏偏你要自找。”

他将被她掐得鲜血直淌的手,举到眼前怜看,手哆嗦了好一阵。

龇牙咧嘴地缓了缓,他又艰难抻直右腿,撩开袍子,目光落向腿根侧面。

伤腿这两日红肿油亮,已不再流血。刚被她那般死命狠掐,鲜血又浸染了血痂厚结的素绢长袴,伤口突突跳痛。

“下手这么重?”叹了口气,他又将目光移向楚昭宁,定在她眼角的泪滴上。

他一倾身,伸出一根手指头,将那滴烦人的眼泪重重抹去,恼火哑声:“还道是兔子,原是只野猫!”

手指又下移在她鼻下一探,见她呼吸畅利,松了口气,背靠车厢阖目喘息。

微喘须臾,他启目四寻,目及楚昭宁的包袱,疲惫伸手拖近,解开一一翻看。

锦袋内的木牒安在,过所文书安在,淌血的手拿起文书细读,阅到她名字,他目光落向她的脸,嘴角蔑然一挑:“明明模样不俗,心地也善,却叫‘宋梨花’?俗不可耐。”

随后,他又找到一张十两金的飞钱私券,翻到那封云阳县主的密信。

目及信封的红腊泥戳,想了须臾,他两下将信封启开,支起那只完好的腿,冷冽着林鹿般的大眼,细细阅看。

随阅,他脸上冷笑愈甚,嘴角讥讽愈重。

阅罢,他将信一扔。

想了想,又拿起折好,封入信封放回包袱,却将县主木牒与过所文书揣入自己怀里。

他又在包袱内翻找,找到一堆馥郁芳香的香药,几块金饼子,百十文钱,几件衣物……

他从包袱拎出一片,短小粉红棱形绸布,上绣一只丑陋的白鸭。绸布四角,挂着四根丝带。

认了半天,才将它弃回包袱。

将包袱系好,他嘟嘟囔囔抱怨:“香药、金饼、飞钱、手帕子,尽装些没用的东西。王家从上至下,果然穷奢极欲。”

满脸失望地系好包袱,他跪着双腿,双手插入楚昭宁腋下,将她吃力往车内拖,以便他稍后赶车。

随他拖抱,楚昭宁脖子软绵绵一偏,搭至他颈间。

她软嫩的唇,贴住他的耳垂。腻滑微汗的粉腮,贴在他灼烫的脸颊上。呼吸之间的千香百味,被他嗅了满鼻。

他一僵脊梁,稍顿,又轻轻将她放下躺平。

将她脸上乱发拨开,他冲她昏迷的脸恼斥:“上回还知道买糕,这回出城却不知买一些备着,你想饿死本王?”

忽地,他猛地转头。

官道远处隐约有马蹄声。再倾耳细细听辩,确为马蹄声,且马匹众多。

他挣扎着爬出车厢,坐上辕架。大力一牵缰绳,“驾”地一声打马,驭马飞快驶离官道,冲进官道不远处的青冈树林。

青冈林内,他觅见一片狭长凹地,赶紧下车手牵了马缰,带着黄膘马拖着马车下到凹地中间。凹地高台,与马车车窗持平。

他双手一撑甲板攀上马车,爬入车厢跪身窗边,仅露出一对眼睛,目光透过密林关注官道上的动静。

未几,十一匹马风驰电掣驶近青冈林外面的官道。

领头的将领须髯如戟,“吁”地一声勒停马匹,勒缰转马四顾,暴声:“遥见马车停在此地,为何不见?”

“若果真是汉中王,不赶紧有多远跑多远,停下作甚?”

“时辰已经不早,许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驾车赶集。”

“钱头儿,莫在此处磨蹭。再追一气,看看是我们的马跑得快,还是他的马车跑得快。”

“奶奶的,不过前后脚的事,一气追了十多里地还不见影儿,难不成他那马车是鹅毛做的,眨眼就能飞上天?追!”

钱头儿怒骂一声,扬鞭打马,领着官兵纵马绝尘而去。

林中马车内,他屏息敛气,认出那位虬须将领——此人正是城门处,查阅宋梨花木牒的守城将领。

瞳孔一收,他垂睫思忖……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他浑然不察的身后,楚昭宁昏昏然睁开眼睛,一个茫然转眸,目光定在身侧高壮的背影上,立时打了个激灵。

被此人死掐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喉咙和颈子正隐隐作痛,她大气不敢喘,一点点一寸寸悄然曲腿,若尺蠖虫一般,无声往车厢外面挪动。

就这么缓缓地挪,她悄然从车厢内挪出半个身位,再多挪一点就能从辕驾甲板滑下,拔腿就跑——她紧张得心几要跃出喉咙!

这獠贼受伤严重,右腿肿得老高,必定跑不过她。

挪动之间,她目不能及的头顶后方,有弯弓般的唇嘴角两弯,又趣意盎然一启:“女人的身子……竟能如此柔软?”

楚昭宁瞳孔一震,双腿停下,缓缓扭头,目光与一双亮晶晶的林鹿大眼对上——他冲她抛来一个戏谑的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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