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宁手撑着腮,面前桌上摆着打开的红檀漆木盒,阿末香的腥香之气充斥满鼻,正怔怔出神。
宋青阳远在京城,冬时加衣,夏时消渴,吃穿用度,无一不要使钱。可她自己都没钱傍身,更莫说给宋青阳寄钱支用。
穆云香是个精细人,每一笔账都记得很清楚,香坊收支全在掌控。没亏她吃饮,却三年未给她添过新衣。
她想着想着,看阿末香的目光变得贪婪:将它们卖了,能换一大笔银钱、丝帛。若均一份换成飞钱,便能托人给宋青阳送去。
他在京中读书三年,全赖那位赵医师接济,挺没脸面。
她还能置几套好看的衣裙钗饰。若穆云香给她招婿,待人上门,她能穿得好看些与未来郎子见面,给人留个好念头。
只是,穆云香晓她得了这三斤阿末香,若她卖了换成钱,会否向她讨要?
“大姑娘,大姑娘……”刘阿嬷自院外来,又大呼小叫地扯着嗓子叫,“大喜了,大喜了。”
“大喜?”她美滋滋站起身,既珍又重地合上红檀漆木盒,“还能有什么大喜事?”
外公曾有一本释梦的书。她依稀记得书上说:若梦身染污秽,大水淹身,抬棺埋人,焚香祭拜,皆为喜兆。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棺材,才一睁眼,巨财就上了门。
古人云:善恶有报——诚不欺人。
“那位朱正卿,是托刺史夫人来给你说媒的!”刘阿嬷闯入门口,拍着大腿俯仰大笑,“前几日,我还骂大姑娘是做牛做马的命,今日老天就打了我这老脸。”
说媒?她一惊,霍地转身看向刘阿嬷,脑子飞快转动——那老丈年岁足有五六旬之高!
“可是……寺令给自家子孙、友侄说媒?”她心跳很快,看刘阿嬷的眼神分外忐忑。
“朱公是给自己说媒呢!”刘阿嬷过来拉她坐下,笑得气息犹喘,“刺史夫人说,朱寺令一眼就相中你,回去后魂牵梦绕,根本忘不掉你。”
楚昭宁打了一个激灵,倏地想全了昨夜的梦——她是坐着大红轿子,冲撞了那口棺材。
今早事发突然,她尚未回顾那位宗正卿模样,被刘阿嬷如此一说,脑子里立时浮现出,寺令清晰的脸。
他长着一张宽大的肥脸,一双松垮浑浊的猪眼,硕大的暗红酒糟鼻,便便大肚,浑身浓香也盖不住油腻之气。
最紧要的是,她倾身朝他耳语时,他吃了一惊,看她的那双猪眼,竟然翻出了下三白。
“我不愿意!”呕意袭心,她气急败坏起身,“使君夫人可还在?我要去回了他。”
“你……你怎会如此驴倔?”她素来温吞和顺,刘阿嬷哪见过她如此激烈的模样,一把拉住她,“夫人将屋内的人都遣了,正与使君夫人单独说话呢。”
“他年纪都能做我祖宗了,我不愿意!”楚昭宁气得浑身发抖,“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竟然色心未泯?”
“楚昭宁!”刘阿嬷赶紧用手捂紧她的嘴,“说什么混账话?小心被使君夫人听去。寺令是皇亲国戚,是你的福气,你跳什么?”
楚昭宁哪里听得进去,一甩头挣脱刘阿嬷的手就往外走。刘阿嬷哪敢放她去,追上去拉住她。二人在屋子里拉扯起来。
“享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非得在楚家做牛做马才爽快?你这脑子何时才能开窍?早知就不多嘴,让夫人同你说了。”
“阿嬷喜欢就自己嫁去,夫人喜欢也自己嫁去,反正我是不嫁。我就想找个看得顺眼的,说得上话的郎子。便在香坊做牛做马,也比给人做妾强!”
二人拉扯了好一阵子,刘阿嬷鞋被拖掉,发髻也散了,坐在地上双腿蹬着门槛,双手握紧楚昭宁的手不放。
“你是我带大的,说句拿大的话,我能当你半个娘,你的婚事我能做你半个主。便要发作,好歹等刺史夫人走了再闹。”
“嘎嘎嘎……嘎嘎嘎!”
受了二人拉扯惊吓,白将军从竹棚里扑腾着翅膀出来,奔至门口扇着肢膀冲二人厉叫,一时不知帮谁才好。
楚昭宁手撑着门框,伸颈朝夫人院子望。正与刘阿嬷较着劲,她见穆云香同昭玉,在偏院的篾门口现了身。
嫌偏院简陋,又怕白将军追着叨,楚昭玉鲜少进来。
昭玉手上托盘盛着冒着热气的粥菜,似给她送膳,抬眼与她对上目光,眼中精光飞快闪了两闪。
“阿姐,还饿着肚子吧?昨夜是我口不择言伤了阿姐,所以从伙房端了碗热粥来,我给阿姐赔礼道歉了。”
自打与昭玉生分后,昭玉从不叫她阿姐,当着坊内的人叫她名字,当着外人的面呼她“楚香工”。
此刻,昭玉又红又肿的桃花眼里,蕴满讨好笑意,楚昭宁霎时便明白了!
刺史夫人说,那个寺令还揽着择选使的活儿——昭玉想进宫的心思又活了,定是夫人想拿她做昭玉的踏脚石!
心念一明,她高声直言:“夫人,我不嫁那老匹夫!”
穆云香进了院子,径直走到门口。未应她,却对浑身狼狈的刘阿嬷呵斥:“老远就听你扯着嗓子嚎丧,一大把年纪还不醒事,下去!”
刘阿嬷难堪起身,未敢扑打沾身的灰尘,麻利出了院子。
“满脸官司地杵在这里做甚,有什么话进屋里再说。”穆云香举步进屋,头也未回地温声。
楚昭宁因紧张而手脚颤抖,深吸一口气,进了屋子。
昭玉端着粥菜刚接近门口,白将军就扇着翅膀追来,被昭玉一脚踢了老远,随之快步入屋,腾出一只手将门带上。
在屋外白将军扯着嗓子的“嘎嘎”声里,未待穆云香开口,楚昭宁一提裙幅,跪伏于穆云香脚下。
“夫人,儿死也不嫁老翁,死也不做偏房、妾室,不做别宅妇!”
穆云香垂睫觑了觑脚下,提起桌上的壶斟了一杯冷茶,慢慢啜饮,也不开口。
楚昭宁未得回应,眼中缓缓包起泪花,叩首祈求:“儿不图荣华富贵,求夫人留儿在身边招婿,儿愿为夫人奉老,报夫人养育之恩。”
楚昭玉将托盘往桌子上放了,也抽抽泣泣起来,弯腰扶她起身,“阿姐,别跪着,起来先用碗粥。”
梦昭宁拿手大力推开昭玉,将昭玉推得一个趄趔,昭玉当即就毛了脸,却强行抑下火气,抱臂冷脸而立。
楚昭宁膝行一步,紧紧抱住穆云香的腿,哽咽仰眸:“夫人,你说句话啊!求你回了使君夫人。京城山高水远,我若去了京城,往后若你有个一差二误,谁来照顾你?”
穆云香放下杯盏,也红了眼,深吸一口气,阖目缓声:“从你进门,我请了乳娘奶你。昭玉读书,你也一并受教,吃穿用度皆同昭玉。你葬了你外公从灌县回来,正遇上那畜生弃家而逃,家中坐满债主,穷得揭不开锅,我也未将你发卖抵债……”
同她算账?楚昭宁眼眸震惊,抽泣着问:“夫人……可是同意了?”
穆云香睁开眼,目光落在她惊慌的脸上,轻声缓语:“昭宁,你可知‘生而不养,断指可报;生而养之,断头可报;非生而养,永世难报’?”
楚昭宁咬紧了颤抖的唇,将目光从夫人脸上移开,脸上的泪缓缓凉透。
穆云香捉住她的手,蹙眉困惑,言之切切:“我不要你为我奉老,也无须你生生世世报我的恩,我只是送你去皇亲国戚之家,金玉之堂,享荣华富贵。并非推你进火坑,你何必满脸,赴刀山火海的痛苦模样?”
“你说你不做妾室。朝廷有令,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娶良户、贱籍者为妻。虽宗正卿纳你为妾,但他年世已高,托刘夫人承诺,不再续弦娶妻,会以正妻之礼待你。”
“阿姐,母亲也是为了你好!”楚昭玉见她收了声,复又搀她。
她轻轻一挣,自地上起身,却背对母女二人。
“朱公这两日就要送蜀地良家子进京,想在启程前与咱家立好婚书,待回京安顿好进宫的良家子,再派人手车马接你。”
缓了缓,穆云香接着又道:“他门第高,不便大张旗鼓纳妾,一应礼节便都省了,承诺给咱家一笔丰厚聘礼。届时我折成飞钱,给你留着进京防身。”
应说的话说尽,穆云香一撑膝头起身,看着她的背影再道:“寺令怕你生分,启程前想见你一面,与你再熟络熟络。明早他会派人来接,你好生休息一日,养好精神。”
转目看向楚昭玉,穆云香加重了语气:“盯着你阿姐将食吃了,免得饿坏身子。”
“是,母亲!”楚昭玉乖巧一福,送穆云香出屋。
“吱呀”一声闭门后,楚昭宁缓缓转身。
她看着眉眼难抑兴奋的昭玉,虽嘴角挂着泪,却弯唇一笑:“恭喜你昭玉,恭喜你得偿所愿。恭喜你以我为梯,直上青云。”
被点出心思和事实,楚昭玉脸上再挂不住,一脸兴奋散尽,绷着脸不与她对视,踱到窗口静立。
“这些年,你我之间确实水火不容,我又何尝容易?你熟知医理,手又巧,帮得上坊里的忙。我却因手笨帮不上忙,被母亲非骂即打,日子过得胆战心惊。”
“你在坊里一呼百应,我这个嫡女说话却没人听。我为香坊拉来大笔大笔的生意,从未向你倒过苦水……从未说起过这些生意,我是如何承受浪荡子的侮辱,官宦贵女的嫉妒白眼,才腆着脸拉回来的。”
“她们模样寻常却迎者如鲫,生而为执掌中馈的正妻命。我长得比她们美,脑子比她们活,追捧我的公子郎君不少,却因我为商女,无人愿娶我为妻。”
“此生,我誓要将那些耍弄我、轻贱我,轻贱阿娘的人都踩在脚下,让他们给我和阿娘叩头,看他们哭天呛地求我饶命的凄惨模样!”
楚昭玉越说,声音越厉,忽霍地转身,看她的目光如刺,言之灼灼。
“你莫忘了……当年母亲都叫牙婆进门了,是我抱着你哭求母亲,不让牙婆将带你走的。若非我任母亲打骂死不松手,你今日莫说做寺令妾室,只怕早就在青楼里受千人骑,万人压!”
“楚昭宁,我才是你的恩人!你却在坊里,同我这个楚家嫡女打擂台,想当我的家,做楚家的主!”
楚昭宁前头还耐着性子听,再听这莫须有的话,气得舌头打结:“我没有!我、我就想家里早日还清欠债。我从未想过做楚家的主……”
楚昭玉这些年,身上、眼中,总有一股气势凌人的威压,她由来畏惧。
眼下被昭玉连珠炮似地一激,她脑子顿时如往常般一片空白,理不出头绪、话绪。
她是感激昭玉的,一直没忘昭玉的恩,非不得已,不与昭玉顶嘴对峙。
楚昭玉移步抵近她,桃花眼里满盈鄙夷和威慑:“说我你拿踏脚?你怎说得出口?但凡你有半点良心,莫说报母亲非生而养之恩,我救你不入火坑的恩,你也当报!”
被昭玉狠戾气场,骇得仓促后退一步,楚昭宁脚后根抵了圆凳,险些跌倒。
“你若眜着良心坏我的事,便也不要你偿恩了,我会让母亲再请牙婆,卖你去应去之地……给你一日考虑,夜里我再过来问你准话。”
言罢,楚昭玉“砰”一声摔门而去。
楚昭宁在屋子里呆坐了一整日。
入夜,一场春雷,打得春雨倾盆浇下。院里那株盛放的苦楝树,被大雨摧残得落花伶仃。
竹棚边,“轰隆隆”的雷声里,楚昭宁蹲身怀抱白将军。白将军拿脑袋,和长颈频频蹭她。
她拿帕子拭着白将军浑身的泥点,喋喋不休地嗔怨……
“瞧你这贴心模样,真当我是你母亲?我一心顾着自己的事,哪会顾你?我将你当作看家护院的畜生 ,你却将此处看作安身立命的家?我给了你竹屋容身,还吃我的,喝我的,你这条小命就得任我搓捏。”
“落雨也不往窝里钻,支着脑袋在院子里傻站着等我……一场春雨一寒,小心得了伤寒,病死你。”
*
“天气如此湿冷,大王这身子贴我后背,却似火炉般滚烫……大王怕不是高热了吧?”
一道刺目闪电碎裂苍穹,紧接着,春雷在阴云里震颤炸开,巨大的“轰隆”声,盖过了泼天浇地的大雨声。
益州城外,三十里地处,雷声雨声里,十骑矫健的青海骢,闯雨幕疾驰而来。
许因上路匆忙,马上诸人未着斗笠蓑衣,尽皆湿透,眉梢眼睫都淌着水,迎着风雨眯着眼。
诸人近了,只见此前高声问话者背后,背后还用绳子还绑了一人同乘。
被缚之人身肩高壮,软垂的两臂,随马匹纵驰晃荡,脑袋耷拉在问话人肩头,悄无声息。
问话者连问数声未得回应,遂在马上拱了拱腚,又晃了晃身子,背后人耷拉着的脑袋其从肩头滑落,虚垂半空。
问话者满是雨水的脸一骇,紧打两鞭纵马追上前头人,并辔侧脸急喊:“张头儿,方才我叫大王未应,怕是昏迷了,你快替我看看。”
“你说什么?大王晕了?吁……”
那所谓的张头儿勒停骏马,伸手往大王俯着的脸上一探,张头儿粗粝黝黑的脸上,拧皱了吊梢眉,随之将大王的头扶上问话者肩头。
其余人尽皆勒马围来,在暴雨声中,急急商讨。
“大王伤寒在身,却强令我等携他冒雨赶路,再这样下去,只怕未到京城就会死在半路。”
“雨一时半刻不会停,益州城就快到了,先去住一宿,请郎中给大王治好再走。”
“张头儿,我们是违逆圣命秘密回京。大王有令,不得惊动沿途官员。此际赶到益州必定城门已闭,少不得要向守城卫,出示大王帅印才能入城!”
张头儿看了眼人事不省的大王,一咬牙,大力拉正马头,扬鞭暴呵:“那也顾不得了,速去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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