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亥时。
大雨未休,雨水自屋檐的导雨槽如帘流泻,“哗哗”作声,整个偏院内积水如涝。
屋内掌了灯,楚昭宁整日粒米未沾,正坐在桌前,一口接一口,用着凉透的粥菜。
见她安静用食,刘阿嬷叹了口气,撑了把油伞出门,去夫人院里回话。
未几,刘阿嬷撑着伞,接来正院的楚昭玉,送至屋门口后,又撑伞避于偏院。
楚昭玉嫌院中泥水脏秽,拧皱两道长入云鬓的斜飞细浓眉,在门口满脸嫌恶地往踏毯上蹭脚。
提裙走近楚昭宁身边,昭玉居高临下垂睫看她:“阿姐可已想好?”
楚昭宁挟了一箸咸笋送入口中,头也不抬道:“你身后有亲娘,我不似你,我就盯着香坊这一亩三分地。你说得对,我就是想待你出嫁,做楚家的主,霸楚家的财。”
昭玉嘴角挑出轻蔑笑意,一提裙子坐下,支一肘斜眼看着她,诱惑道:“你见识短,不懂外头的天地多高多宽,没见识过高门贵邸的奢华排场。嫁去宗正卿府上,便都知晓。”
楚昭宁伸箸于菜碟内,轻道:“我只看眼前利益,没到手的富贵,作不得数。”
昭玉立恼,“啪”一声拍案起身,怒斥:“看来你心意已决,我明日就让阿娘请牙婆登门。”
楚昭宁轻轻放箸,看着自己的粥碗,笑道:“急什么?夫人说,会将宗正卿送的聘礼,折成飞钱给我防身,可是当真?”
昭玉本已转身,闻言错愕扭头,待明了她的意思,嗤笑出声:“原是盯上了聘礼,你就这点出息?既然阿娘应承,自然为真。”
楚昭宁眼中波光闪了两闪,放箸放碗站起身,抱臂冲昭玉又道:“宗正卿送我的阿末香,夫人可会收走?”
昭玉看傻子一般看她,须臾,满脸嫌厌,转身朝屋外走。
“果真眼皮子浅。只要是这屋里的,你想带的都可带上。那只破鹅,你也一并带走。我就当你同意婚事了。”
楚昭宁不依不饶:“你让夫人给我个准话,我才同意。”
昭玉头也未回地摇了摇头,举步出屋。
未几,刘阿嬷从夫人院里回来,给楚昭宁带回夫人的话——只要她同意婚事,聘礼和阿末香归她,绝不强留自用。
楚昭宁听罢,未梳未洗,径直上床捂被躺了。
刘阿嬷不放心,坐在床边,喋喋喋不休同她讲了好久的话。久未得她回应,揭开被褥一看,她竟睡得满脸潮红。
翌日早早的,楚昭宁被刘阿嬷叫醒,送来一套半新的衣裙,金玉首饰。她翻了翻,都是昭玉用过的。
扮好后,在香坊忙活的陈香工,进院通知,有人派马车来接她。
她用绸布将藏在床内的红檀漆木盒包了,抱在怀里道:“阿嬷陪我去吧!”
刘阿嬷为难:“夫人院里的三个婆子,会陪大姑娘去的。”
楚昭宁眉头一跳,正待让刘阿嬷去夫人院里请求陪她,三个婆子便进了院子。
罗大娘一眼就看到她怀里的包袱,假笑道:“这是去见宗正卿,大姑娘怎还带着东西?放回去吧。大姑娘的东西,没人敢动。”
楚昭宁尴尬一笑,在原地腻迟须臾,转身回屋,将包袱放回床上,又用被褥盖好。
赶车人是宗正卿的人,陪同人是夫人的人,这一趟路上,她显然抽不开身。
上了车,才要放下帘子,穆云香走了出来,到车前温言软语同她叮嘱。
“就是去见一回面,你捡着好听的话说。不懂回答,不应便是。今日,使君夫人就过会来下婚书,既然你已经同意,我便落款署名了。”
“这么急?”她理顺堆在膝头的折枝花鸟纹长裙,是柔软丝滑的蜀锦料子,她从未穿过,“那我……会随昭玉一同启程?”
眼见她一副闲拉家常的平淡模样,穆云香心中讶叹,终究还是昭玉有手段,嘴比她这个亲娘毒,心眼也比她这个亲娘狠,几句话就吓住了昭宁!
遂笑着回应楚昭宁:“昨日同你说了,你没记得。宗正卿得先护送这批蜀地良家子入京,才有闲功夫,派来人马接你。”
楚昭宁抬起头,冲穆云香展颜一笑:“夫人可莫忘了,代我收好聘礼!”
她将“代我”二字咬得重重,听得穆云香笑意一敛,拉长了声音:“放心……都是你的!去京上车前,我会将聘礼折现,办成飞钱送到你手上。你日后到了京城,自己去取用。”
去京上车时才给钱?楚昭宁捋裙的手一滞,僵硬着含笑的嘴角,冲穆云香一点头,落下车帘。
马车随之启程,去往锦里巷柳云楼,与朱继礼见面。
马车上,在三个婆子六只眼睛关切下,楚昭宁笼在长袖里的手,攥紧了松开,松开又攥紧,掌心里满是汗水。
*
益州刺史府。
年过五旬的益州刺史罗贞祥,正背着手在花厅内来回急踱,脸上两撇八字眉拧得深深,头上软脚幞头一脚垂胸前,一角搭肩后。
心里想着事,他脚下被青石缝一绊,身子一个趔趄前扑,身边的差役眼疾快扶住。
气恼顿生,罗贞祥一把推开差役,扭身冲门口人暴呵:“再去看看,问朱寺令可已回来?”
朱继礼是尚书令朱桓、朱贵妃的亲叔叔,晋王的亲叔公。其借择选使之名,暗领朱桓和晋王之命,来益州府已足一月。
前些日子,朱继礼与他暗中布好紧要事务后,将择选良家子的事务丢给他夫人,整月在蜀地四处游逛,寻花问柳,乐不思归。
老货若转回益州歇脚,夜夜要他请来秦楼楚馆的娇娃作陪,每每伤人,恶劣名声早已在各馆传开。
昨日他委实请不来人,那老货索性自己跑去了锦里巷,彻夜未归。
可眼下,他有一桩能一招定景朝乾坤的大事,要与这老货相商,派人去请老货回来,却被老货的人硬生生拦在馆楼之下。
还说什么:“天大的事,也没我家主君开心大,且等等。”
朱继礼贪财好色还喜香药,没什么大本事。
这辈子做过最有魄力的事,就是瞒着王皇后、琅琊王,将亲侄女朱芷送到当今天子身下,替朱家得来一波接一波的泼天圣恩。
当年,他与益州节度使因盐井一事不睦,尚书令朱桓在京中颇费了一波周折,才解了他的围,随后就派人来蜀中找他,明示暗示地要他报恩。
往事掠过心头,罗贞祥背了手,阖目深叹——朝中两派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一个是把持关陇甘宁数地的琅琊王家。王家在朝中,除了王皇后将圣上吃得牢牢,王皇后亲弟弟琅琊王王滕,身后更有关陇甘宁军户世家撑腰,手握数十万大军兵权。
一个江南朱家。自朱芷进宫获宠,圣人对朱家的恩宠不比王家逊色。二十来年,朱氏暗中渐统淮南、江南东西两道各类营商行当,紧掐为景朝续命的财政命脉。
莫说他这个小小益州刺史,得罪不起两方人,便当朝天子,现如今,也是要看两方人眼色行事的。
两派人斗了将近二十年,终于显出胜负端倪——王皇后仅生太子李泰平一子,五年前意外暴毙,而朱贵妃所出的晋王,却日渐得宠。
便是傻子,也晓得选哪个山头站,他罗贞祥又不傻。
正脑中念头纷杂,派去的人转回,拱手回禀:“禀使君,回来的人说,朱公出了馆子,刚又坐马车去会楚家那位小娘子。”
“朽木不可雕!”罗占祥怒而提袍朝外疾走,高喝,“备马,来人随我去截住他。”
朱继礼一夜过得颇不开心,坐在马车上阖目撑腮,头痛欲裂——果然穷乡僻壤出刁妇!
昨夜,他叫了好几个娇□□娥陪酒,未待他上嘴啃、上手掐,竟倒在馆里醉了一宿。
定是那帮贱婢给他酒里下了药,否则,以他吃了几十年好酒的酒量,岂会沾杯就倒?
狗胆包天,也不问问他是何样的身份,竟敢如此作弄于他?且待他去见了楚家小娘子,回头就让罗贞祥,带人将那家馆子砸了!
忽地,马车后头传来唤声:“朱公、朱公留步……”
朱继礼睁开松垮的老眼,一挑帘子朝后眺,见罗贞祥打马就要追上。
“停!”他懒洋洋命令车夫。
见马车停下,罗贞祥紧加两鞭追上,翻身下马冲到车窗边,未及行礼便将嘴急急凑近。
罗贞祥上气不接下气,覆耳低语:“汉中王弃下班师大军,自西蕃千里奔袭归来,眼下已在益州落宿一宿……只怕是要秘密回京!”
朱继礼原本还昏花的老眼,立时猛地瞪大:“什么,他提前回来了?眼下还在益州落脚?”
罗贞祥重重点头,后退一步拱手:“下官等了朱公一整夜,就等着与朱公商议对策。”
“此天大的事,为何不禀?”朱继礼气得脸上肥肉纠结成团,“回你府上,你我细细商议。”
随后,刺史府后面的花厅内,罗贞祥遣光所有人,与朱继礼对首而坐,打起了计量。
此回,他二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汉中王李槿年活着回京。
五年前,西蕃频犯河西商道,意图河西数郡,景朝将与西蕃作战的议案提上日程。
战事一触即发之即,王皇后之子、故太子李泰平,与一俊美面首深夜纠缠之际,被圣上带着王皇后当场撞破,李泰平吓得当时就犯了“马上风”,夜里不治暴亡。
故太子身亡,朱尚书与朱贵妃以为晋王没了对手,兼圣上又宠爱晋王,料定必立晋王为太子。
哪知圣上恐伤王皇后的心,不仅要全国为太子奉孝三年,还在朝中宣布,暂不议立储之事。
汉中王李槿年,是圣人后宫德妃阿依莫之子,为邻国乌蒙王的亲外甥。
德妃自打从乌蒙和亲入京,不改骜烈难训的性子,时常分不场合与圣人争吵,甚至与王皇后、朱贵妃等人斗殴,闹得后宫乌烟障气,被圣人送至宫中的玉辰观修身修心。
德妃带着李槿年同入玉辰观,七岁才被圣人强行从德妃身边带走。性子颇肖其母,野性难驯,心狠手辣,素为圣人嫌厌。
景国要大举征讨西蕃,需毗邻西蕃的乌蒙出兵攘助。因乌蒙王这层关系,圣人这才命汉中王,随琅琊王带兵出征西蕃。
战事一年后,琅琊王受伤返京疗伤,兵权尽付汉中王。汉中王也是了得,愣又苦战四年,前月直接破了西蕃王城,活捉了西蕃王。
五年前,汉中王尚不足为惧;五后年,汉中王立不世之功,威震内外,在朝中百官心里有了好名声。
朱氏一干人等,更从宫中眼线口中得知……
琅琊王受伤为假,过渡兵权给汉中王才是真;王皇后频探玉辰观讨好德妃,欲嫁亲侄女-琅琊王之女,云阳县主王裕英与汉中王。
王家显然是想帮汉中王争储,绑定汉中王这株——能绵延王家权势的大树!
朱继礼借择选使之名来蜀,为的就是同罗贞祥商议,如何让汉中王,死在班师回京的路上。
西征大军回程路上,蜀地沿途官员皆要为过境的班师大军,接风布宴。
那李槿年因西征误了婚事,年已二五,正血气方刚,定难拒绝道上官员,进献美人慰劳。
李槿年当同故太子一般,浓醉兼服过量“五石散”,于益州某县某郡,在一全不知情的美人身上——“兴尽人亡”。
班师大军人马繁杂,宴席上官员人手更杂,谁能查到“五石散”为何人所投?而汉中王自己纵欲而亡,又能怪得了谁?
哪晓,李槿年竟然提前返京,还正宿在二人眼皮子底下!
罗贞祥与朱继礼谋划良久,直至夜幕已下。
“险些忘了!前头,圣人命锦院备了一批奖赏大军的蜀锦。上月,院使遵照朱令公信中指点,暗联乌蒙马匪木诺舟,以劫持之名将蜀锦‘抢’往乌蒙售卖。”
罗贞祥猛一拍额,倾身朝桌子那头的朱继礼,咬耳低声。
“木诺舟匪名,在乌蜀两地如雷贯耳,我已将‘蜀锦劫案’上报朝廷,正发榜‘通缉’……”
朱继礼未待听完,就连连摆手:“木诺舟未将钱款送来,此时捉他,我们岂不鸡飞蛋打?”
“朱公且听我说,我们可借,追捕潜入益州寻欢的马匪之名,带兵去李槿年下榻的客栈围剿,将其……”
罗贞祥缓缓抬起一只手,在颈间做了个抹喉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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