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尽头传来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这里偏僻,做手术的只有时祤一人,他不用抬头都知道来的是谁。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踩在他的神经上。
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时祤的父母。
文佑书看向来人的方向。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太搀扶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跌跌撞撞地向这里走来。
那妇人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身上还挂着被油烟蹭黑了一块没来得及脱得的旧围裙,还未至跟前便已经哭肿了双眼。
文佑书站起身,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方阿姨,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时祤。”
“小,小祤呢?他怎么样了?”妇人唇角颤抖血色尽失,哽咽着问出口。
文佑书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却只能摇摇头:“还没有结果。”
妇人目光转向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呼吸一滞,腿脚一软,险些昏死过去。
“素灵!”
“方阿姨!”
文佑书和陪同方素灵一起来的老太太同时惊呼,手疾眼快地伸手扶住了站不稳的方素灵。
方素灵,也就是时祤的母亲,靠在文佑书怀里大口喘息了许久气息才平稳下来。
望着面色苍白一脸歉疚的年轻人,扭过头痛苦地闭紧了眼睛,眼底的恨意化作眼泪在眼角倾泻而出。
她清楚的,她何尝不知道这只是个意外,和面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孩子没有半点关系,可这一句“不是你的错”却像一块棱角尖利的石头卡在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时母推开文佑书自己站直了身体不再看他,似是用尽所有力气冲文佑书摇了摇头,径直走向手术室大门。
她把额头贴在冰冷的门框上,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得到自己孩子的心跳。
冰冷的温度透过额头蔓延到了全身,她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泪水却顺着指缝流了满脸,咸涩的味道一如她的心。
还是怨的,怎么会不怨呢,那可是她精心养大的孩子啊。
怀着时祤那年正是书店最忙的时候,过度的劳累导致时祤早产,他又查出来是个先天胎弱的孩子,心脏跳动缓慢地像只小乌龟,人也小小一只,两个巴掌就能托起来。
小小的人儿娇气的很,一点儿不痛快就张着小嘴哇哇大哭,可哭声也细声细气的,就跟那风筝线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了,连医生都摇着头说这孩子命窄,活不过十岁。
她不记得为这个哭过了多少次埋怨了自己多少回,哭过了,擦了眼泪,就想怎样才能养大这个孩子。
她不信这个邪,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宝贝,她无论如何也要养大的宝贝。
她几乎把重心都放到了这个孩子身上,自己的那双眼睛恨不得长在他身上。
养孩子可真难啊。
时祤从小就是个药罐子,肠胃又弱的很,吃个奶都要吐的孩子还要吃药,她每次都是哄了又哄抱了又抱,才能让他把药吃进小肚子里去。
小时祤每哭一次她心口就淌一次血,次数多了心口上就落了一道看不见的疮。
可一看见小时祤咧着小嘴,露出几颗白米粒似的小奶牙朝她乐,听着他嘴里奶声奶气的“妈妈”整颗心都融化了。
就是再多几道浓疮又如何。
别的孩子可以上树摸鱼,时祤不行,磕着个腿都要喘半天粗气,别的孩子可以摔跤打滚,时祤更是不能。
好在小时祤很懂事,不让他做的事他从来不会去做,明明大眼睛闪烁的全是为什么不能和小朋友一起玩的疑惑,看到她难过的表情还是会学着她的样子摸摸她的头顶,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啦,妈妈”。
她呢,她每天事无巨细的把时祤的生活安排的妥妥当当,连吃饭穿衣都是她精心搭配好的,不能冷着,也不能热着,不健康的东西更是不允许出现在时祤面前。
她需要花费别的妈妈两倍甚至更多的精力来照顾时祤,但她一点怨言都没有。
哪怕是这样辛苦,她也从未动过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要知道在他们这种穷乡僻壤没有孩子的女人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可她就是倔强地觉得自己能把他养活。
时祤就这么在她掌心里一点点长大,从小小一个糯米团子抽条成高高一个大小伙子,好不容易养到二十岁,她的宝贝仍然安安稳稳的活着。
老天爷,你看,她做到了,她的孩子活到了二十岁呢,可你如今为什么又要把他收走呢?
其实她更怨的还是她自己,她眼睁睁看着时祤越长大脸上的笑容也越少,明明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仍然乖乖巧巧地听她话,笑容却从不达眼底,更多的时候总会盯着某一方向出神,像失了魂一样。
她已经快记不清时祤开怀大笑的样子了。
她知道为什么。
是她剥夺了时祤太多东西,不允许偷吃零食、不允许摔跤打架、不允许跑太远离开她的视线……甚至连上大学都没被允许……
她的孩子就这么被她关在小小的一方书店里,哪里都去不得。
她知道他活的不快乐,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她真的没办法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方素灵靠在手术室门边哭的泣不成声。
萧老太看着方素灵恸哭的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做了大半辈子的邻居了,这个女人的不容易她看在眼里,谁知道如今遭此横祸,可叫她怎么活呀。
萧老太没忍住锤了文佑书一拳:你说你非要把人宝贝疙瘩带走干嘛。
文佑书没错过时母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当年初来红河镇时家父母对他很是不错,每次去书店看书都格外关照他,同情也好可怜也罢,那些好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忽然有些害怕,要是时祤真的……那他如何给时家父母交代。
萧老太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别傻站着不说话,小祤进去多久了?”
低头看向萧老太,老太太平时活的潇洒,年近七十身子骨却硬朗的很,可是现在肩膀塌了,脊梁也弯了下去,更像一个龙钟老人了。
文佑书心里愧疚滋味更甚,还连累姥姥这么大年纪要替他操心。
他动了动嘴,声音干涩又沙哑:“已经两个小时了,医生一直在里边没有出来过。”
萧老太叹了口气,时间越长就意味着情况越危险,又抬头看了眼“手术中”的牌子,心里有些发酸,有希望总比没有强。
“你时叔在市里进货,今天晚上怕是回不来,有什么情况你照看着点。”
这孩子平时看着稳重,遇到事还是慌了手脚。
又问他:“肇事的司机找到了吗?”
文佑书摇头:“我过来的路上报了警,那地方偏,没有监控,找人还得费点功夫。”
萧老太没说话,抚了抚文佑书的后背算是安慰,然后抬脚走向了时母,去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
文佑书脱力地靠在墙上,低下头双手撑住额头,那种失控的无力感再次涌了上来。
又艰难的熬了几个小时,终于在凌晨的时候,手术室的门打开了。
——
雾不知是何时弥漫开的,像一只庞然的白色的兽,张着巨口吞噬了整个世界,所望之处皆变成白茫茫一片。
浓稠的白雾的中间站着一个清秀的少年。
少年身量纤细,肤色苍白地像是要融化在这浓稠的雾中,一双圆眼眼尾微微上挑,正茫然无措的看向四周,唇角下一颗黑色小痣随着主人的惊慌微颤。
这是哪里?他又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
一眼望不到边的白雾紧紧地包裹着他,他缓缓伸出手去,摸了个空,手指在雾中划开了一道口子又悄无声息地愈合,整只手开始变得模糊,他倏地缩回了手。
时间像静止了一般,一股冰冷的恐慌漫延到全身,他要离开这里。
少年试探着迈出一步。
忽地,场景急速变换,白雾如洪水般退去,惨淡的白色被蓊郁的绿所替代。
他处在了一片树林中。
四周的树围地密不透风,泥土混着**枯叶的味道随着一股热浪直冲鼻腔,风掠过树叶簌簌作响,悠悠的虫鸣,幽幽的鸟叫,既熟悉又陌生。
他感觉自己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他离开了地面,飞过了牢笼般的树林,身体越来越灵活,动作也越来越灵巧。
一轮硕大的红日挂在空中,散发着柔和地光芒,一如他往常看到那样,美丽而诱人。
他激动地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儿飞向太阳,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可全身又都透露着快乐。
少年终于化作了飞鸟冲翱翔在天空,就像他死前期盼的那样。
死前?
哦对,他已经死了。
少年停了下来,他想起来了,他出了车祸,死在了树林外的公路上。
一团火焰从他的脚底燃起,瞬间火舌就包裹住了他的全身,炙热的温度灼伤了皮肤,他拼命挣扎嘶吼,却无半点用处,连声音也被熊熊烈火所吞噬。
从百米高空急速下坠的那一刻,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他叫时祤。
时祤睁开眼睛,入目又是一片雪白,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眨了眨眼想继续往前走,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
这时耳边传来一道惊呼:“小祤醒了!”
带着哭腔的女声有些陌生,但他不知为何就是很确定这是他妈妈的声音。
时祤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白花花的是病房的天花板,而他躺在病床上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他缓缓扭动僵硬的脖子,让自己头偏向女人出声的方向,张了张口喊了一声“妈”。
嘴是张了声音却没发出来。
他……这是哑巴了?
女人已经抓着他的右手贴在脸颊上哭得泪流满面,嘴里不断呢喃着感谢老天爷。
时祤手指轻动,抹去了时母眼角的泪痕:“妈,对不起……”
他用尽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没想到适得其反,时母哭得更厉害了。
因着刚才的动静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凑了过来,围着时祤的病床站了一圈儿。
一个高壮的中年汉子泪眼模糊地挤到了时母身边,眼睛红的比时母差不了多少,下巴上长出了一圈胡茬,看起来又粗又硬。
“爸……”时祤又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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