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那个寄托着微弱希望的小村落,艾玛和顾良继续东行。地势逐渐平缓,偶尔能见到被废弃的田埂和残破的屋舍,昭示着战乱也曾席卷至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深山老林更令人窒息的荒凉。
这日午后,他们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行走,希望能找到水源。忽听得前方一片稀疏的杨树林里传来阵阵污言秽语的哄笑和挣扎呜咽之声。
艾玛立刻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地望过去,只见几个衣衫褴褛、面露凶光的彪形大汉,正围着一个青衫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拳打脚踢。
那书生抱头蜷缩在地,青衫被撕扯得破烂,露出里面的单薄中衣,包裹着几卷书籍散落一地,已被踩踏得不成样子。
“妈的,穷酸书生,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
“这细皮嫩肉的,卖给山那边的矿窑,说不定能换几顿酒钱!”
“先让哥几个乐呵乐呵再说……”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艾玛眉头瞬间拧紧,几乎是本能地,她拉了一下顾良的胳膊,低声道:“绕过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她在险恶环境中生存的铁律。更何况,对方人多,且看起来都是亡命之徒。
然而,顾良的脚步却像钉在了地上。他看着那书生绝望的眼神和无力挣扎的模样,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阿烈在温泉洞中欺辱他的画面,与眼前景象诡异地重叠起来。那种屈辱、无助和恐惧,他感同身受。
“艾玛……”他声音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我们……能不能……”
“不能。”艾玛打断他,语气冷硬,“我们自身难保。”
“可是……”顾良猛地转过头,看向艾玛,眼中竟有种艾玛从未见过的执拗与痛楚,“如果今日我们见死不救,他日你我落难,是否也会盼着有人能伸手拉一把?这世道已经够坏了,难道我们也要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冷血吗?”
他的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艾玛心中某个被层层包裹的角落。她习惯了冷漠,习惯了权衡利弊,可顾良这句带着天真的质问,却让她一时语塞。她看着他那双清澈得容不下沙子的眼睛,里面映着她冷硬的脸庞。
就在这迟疑的刹那,树林那边传来书生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壮汉已经开始粗暴地撕扯他的裤子。
顾良眼圈瞬间红了,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艾玛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一把将顾良拽到身后,同时,脚下用力踢起一块鹅卵石。那石头带着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砸在正欲施暴那名壮汉的后脑勺上!
“砰!”一声闷响,那壮汉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软倒在地。
“谁?!”其余几个歹徒大惊,纷纷抄起身边的棍棒柴刀,惊疑不定地望向艾玛他们藏身的方向。
艾玛不再隐藏,拉着顾良从河床坡后现身。她目光冰冷地扫过那几个歹徒,虽未拔刀,但周身散发出的凌厉杀气,已让那几人心中一寒。
“光天化日,行此禽兽之事,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艾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法?嘿嘿,这年头,拳头就是王法!”一个看似头目的人强自镇定,挥舞着柴刀,“小娘皮,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块儿收拾了!”
艾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再废话。她身形一动,如鬼魅般切入几人中间,拳脚并用,动作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只听几声痛呼惨叫,那几个看似凶悍的歹徒竟在几个呼吸间便被尽数打倒在地,呻吟着爬不起来。
顾良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却又忍不住为艾玛的身手感到震撼。他连忙跑过去,扶起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惊魂未定的书生。
“多、多谢二位恩公!多谢女侠救命之恩!”书生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得整理衣衫,便对着艾玛纳头便拜,声音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颤抖。他看起来年纪很轻,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清秀,即使此刻狼狈不堪,也难掩一股书卷气。
艾玛淡淡地受了这一礼,目光在他散落的书籍上扫过:“举手之劳。你叫什么?为何独自在此?”
书生连忙答道:“小生姓柳,名文轩,字子清。本是江南人士,家道中落,欲往北地投奔远亲,不料途中遭遇乱兵,与家人失散,盘缠尽失,流落至此……若非恩公搭救,小生、小生怕是……”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艾玛皱了皱眉,又是一个乱世飘零人。她看了看天色,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还能走吗?”
“能走!能走!”柳文轩连忙点头,挣扎着收拾起散落的书籍,虽然步履蹒跚,却坚持要跟着艾玛他们。
于是,逃亡的队伍变成了三人。柳文轩对艾玛感激涕零,一路上几乎将所能想到的赞美之词都用尽了,眼神中充满了对强者的敬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热切。
他看出艾玛是三人中的主导者,便有意无意地总是凑在艾玛身边,询问她是否劳累,是否需要歇息,甚至试图将自己仅剩的一块干净帕子递给艾玛擦汗。
相比之下,他对真正为他求情的顾良,反倒只是客气地表达了谢意,目光很少在顾良身上停留。顾良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为救下了一条人命而感到欣慰,默默地跟在后面。
艾玛对柳文轩的殷勤感到有些不耐烦,但碍于情面,并未呵斥。她更多的心思放在观察环境和规划路线上。然而,柳文轩的存在,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顾良的某种特质——他救柳文轩,纯粹是出于不忍,并无任何索取回报的心思。这种纯粹,在柳文轩略显功利的感激衬托下,显得格外珍贵。
夜晚,他们找到一处破败的山神庙过夜。艾玛照例安排守夜。顾良因为白日的奔波和惊吓,很快便靠着墙壁沉沉睡去。
柳文轩却似乎毫无睡意,他凑到正在擦拭长刀的艾玛身边,低声道:“艾玛女侠,今日救命之恩,文轩没齿难忘。如今世道崩坏,似女侠这般身手了得、心地仁善之人,实乃乱世明灯。文轩不才,愿追随女侠左右,虽不能持刀杀敌,但鞍前马后,处理文书琐事,略尽绵力……”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柔和,眼神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幽深。
艾玛擦拭刀锋的手顿了顿,抬起眼,冷冷地看向他。柳文轩被那目光看得一窒,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我救你,是顺手。”艾玛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明日天亮,各自分道扬镳。”
柳文轩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失望,但很快又换上恭敬的神色:“是文轩唐突了。女侠恩情,文轩铭记于心。”他讪讪地退到一旁,目光却依旧不时飘向艾玛冷峻的侧影。
艾玛不再理会他,心中却因柳文轩这番举动,掀起了波澜。她不由得看向熟睡的顾良。顾良对她的依赖,起初或许也源于绝境中的救命之恩。
那么,这种依赖,与柳文轩此刻想要“依附”强者的心态,是否有相似之处?顾良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是如同柳文轩般的功利选择,还是……有所不同?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缠绕在心间。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起她与顾良之间,那笔从一开始就纠缠不清的糊涂账。
山神庙的夜,寂静而漫长。破败的窗棂透进惨淡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艾玛沉静而冷峻的面容。柳文轩被艾玛明确拒绝后,暂时安静下来,蜷缩在离火堆稍远的角落,但那双眼睛却在阴影里不安分地转动着,时不时偷偷窥视着艾玛。
下半夜,艾玛与顾良换岗。顾良虽强打精神,但连日惊吓奔波,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很快便靠着墙壁再度陷入浅眠。艾玛持刀坐在庙门口,耳听八方,警惕着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自身后传来。艾玛肌肉瞬间绷紧,握紧刀柄,却并未立刻回头。只听那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带着一股廉价的、试图模仿兰麝却混合着汗味的香气。
“女侠……”柳文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黏腻的暧昧,“守夜辛苦,长夜漫漫,文轩……愿为女侠排解寂寥。”
艾玛缓缓转过头,月光下,只见柳文轩不知何时已褪去了外衫,只着一件单薄的、甚至刻意扯开些许领口的中衣,露出小片不算结实的胸膛。他脸上堆着讨好的、却又因紧张和羞耻而扭曲的笑容,眼神闪烁,试图靠近艾玛。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瞬间涌上艾玛心头。她并非不谙世事,山寨中种种污秽她也见过不少,但如此直白、如此功利的投怀送抱,尤其还是来自一个刚刚被自己救下的人,让她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滚开。”艾玛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柳文轩被这杀气骇得后退半步,脸色煞白,但或许是求生的**压倒了一切,他竟鼓起勇气,颤声道:“女侠……这世道,男女都一样,不过是想寻个活路,找个依靠……文轩虽不才,却也读过诗书,懂得情趣,定比……比那些粗鄙之人更知冷暖……”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熟睡的顾良,暗示着顾良的“无用”。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艾玛本就纷乱的心绪。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柳文轩,目光如刀,仿佛要将他那点龌龊心思彻底剥开:“我艾玛行事,凭的是手中刀,心中尺。要靠身子换活路,那是你的事。再敢近前一步,休怪我的刀不认识什么读书人!”
森冷的杀意如同实质,柳文轩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缩回角落,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身体因恐惧和后怕而剧烈颤抖。
庙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篝火的噼啪声和顾良均匀的呼吸声。艾玛却再无睡意。柳文轩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的心里。“找个依靠”、“比粗鄙之人更知冷暖”……这些话,何尝不是在映射她与顾良的关系?
她重新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顾良熟睡的脸上。月光温柔地洒落,勾勒出他柔和安静的轮廓。与柳文轩刻意的媚态不同,顾良的依赖是无声的,像是藤蔓依附着乔木,自然而纯粹。他会因为她受伤而担忧落泪,会因为她归来而露出安心的神色,会笨拙地想要帮她分担,却从未有过任何功利性的索求。
艾玛想起他坚持要救孤女时的执拗,想起他质问自己“是否也要变得冷血”时的清澈眼神,想起他抱着孩子时那份笨拙的温柔……这些,是柳文轩那种人永远无法理解的。顾良的世界,似乎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规则,关乎善良,关乎本心。
那么,他对自己呢?是因为走投无路才依附,还是……真的如他所说,是“因为你是艾玛”?
这个问题的答案,像一团迷雾,笼罩在艾玛心头。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世上还有比刀光剑影更复杂难解的东西。
天亮后,艾玛面无表情地叫醒顾良。柳文轩远远跟着,不敢靠近,眼神躲闪。艾玛懒得再理会他,按照原计划继续赶路。有了柳文轩这个插曲,接下来的路程气氛更加微妙。顾良似乎察觉到什么,变得更加沉默。
几经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名为“望北川”的边境城镇。虽地处边陲,但因是几条商道的交汇处,城墙高筑,守备森严,城内人来人往,竟有几分畸形的繁华。与一路所见的荒凉破败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踏入城门,听着市井的喧嚣,看着相对整洁的街道和店铺,顾良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松懈了一些。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眼中流露出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人”的光彩。他甚至能熟练地用所剩不多的银钱与摊贩交谈,购买热腾腾的包子和干净的饮水,动作自然,与周围环境并无太大违和。
艾玛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与摊贩讨价还价时那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小心地将包子递给自己时眼中那一点小小的雀跃,心中那股莫名的沉郁感却越来越重。这里,才是他本该属于的世界。干净,有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而他,也显然比在山寨时,更像他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打听着城中的情况,用最后一点钱,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稳妥的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安顿下来后,她借口要出去打探消息,独自离开了客栈。
整个下午,艾玛穿梭在望北川的街巷之间。她找到了官府的文书房,花费了不少口舌和最后一点隐藏的体己钱,为顾良办妥了一份清清白白的良民身份文牒,上面写着他杜撰的新名字和籍贯,足以让他在此地立足。
她又去牙行看了看,暗自记下几处价格合适、位置安静的小院信息。最后,她将身上那柄跟随多年、价值不菲的镶宝石匕首,走进了一家当铺,换回了一袋沉甸甸的、足够一个普通人家数年衣食无忧的银钱。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艾玛握着那袋银子和那份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文牒,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周围为生计奔波的人们,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尖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她为顾良规划好了一条看似最稳妥的路,一条远离血腥、回归正常的路。这应该是正确的选择,是她能给他的、最好的交代。
晚上,三人在客栈大堂吃饭。柳文轩经过下午的观察,似乎又恢复了少许生气,话里话外开始打探艾玛今后的打算,暗示着自己“熟悉文书律法,或许能帮上忙”。艾玛只是冷淡地应着,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吃着东西。顾良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繁华的夜市,又很快收回来,偷偷观察着艾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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