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黑风寨险峻的山崖轮廓彻底吞没。寨墙之上巡哨的火把光点,如同悬于深渊之上的微弱鬼火,在呼啸的朔风中明灭不定。艾玛借着这光影交错与轮换间隙的短暂空档,拉着顾良,如同两道紧贴地面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潜至寨墙东侧那处早已废弃多年的柴房之后。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料和潮湿泥土的混合气味。拨开一丛几乎与人齐高的枯黄杂草,一个被岁月遗忘的狭窄狗洞赫然出现,边缘布满苔藓,仅容一人匍匐通过。这便是艾玛儿时与玩伴偷溜出寨的秘密通道,多年过去,竟成了他们今日的生路。
“跟着我,无论如何,别出声。”艾玛压低声音,在顾良耳边嘱咐,冰冷的手指用力握了一下他微微颤抖的手腕,试图传递一丝力量。顾良的脸在夜色中苍白得吓人,他紧咬着下唇,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恐惧都咽回肚里,只余下一双在黑夜里亮得惊人的眸子,死死盯着艾玛。
艾玛率先俯身,动作灵巧如豹,毫不犹豫地钻入那逼仄的洞中。粗糙的土石摩擦着衣衫,发出窸窣轻响。顾良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学着她的样子,蜷缩起身体,艰难地向内挪动。他身形纤细,通过虽不算顺畅,却也未卡住,只是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洞外,早已在此接应的石岩见两人成功钻出,立刻上前,将手中一个不大的包袱塞进艾玛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急:“大小姐,沿山下小溪往东,天亮前务必找到稳妥的藏身之处。里面是些干粮和水,省着点用。”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惊魂未定、衣衫沾满泥土的顾良,补充道,“寨子里的事,属下会尽力周旋,您……万事小心!”
艾玛接过包袱,系在腰间,深深看了石岩一眼,千言万语只化作简短一句:“保重。”随即不再迟疑,拉起顾良,迅速没入墙外更深的黑暗之中。
寨墙外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荒野。山风失去了寨墙的阻挡,变得愈发狂放不羁,卷着枯枝败叶打在脸上,生疼。林涛声如同万马奔腾,淹没了世间一切细微声响,却也掩盖了他们的足迹。顾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艾玛身后,冰冷的露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鞋袜,寒气从脚底直窜而上。荆棘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的衣裤,在手臂和小腿上划开细密的血痕。他咬牙忍着,努力跟上艾玛的速度,但急促的喘息和偶尔因踩空或绊倒而发出的细微惊呼,却暴露了他的体力不支和对此地的极端不适应。
艾玛的感官在脱离牢笼后变得异常敏锐,她如同暗夜中的精灵,总能提前避开险峻的沟坎,选择相对好走的路径。
她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四周动静,确认安全后才示意顾良跟上。
有一次,顾良脚下打滑,险些滚下陡坡,艾玛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胳膊,将他牢牢拽回。两人靠得极近,艾玛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透过衣衫传来的冰凉体温。
“歇一下。”艾玛将他拉到一块背风的大石后,解下水囊递给他。顾良接过,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小口却急切地吞咽着冰冷的泉水,仿佛这样才能压下喉间的腥甜和心头的悸动。
艾玛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眉头微蹙,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替他拂去沾在头发上的枯草碎叶。
这无声的举动让顾良微微一僵,随即垂下眼睫,低声道:“……拖累你了。”
艾玛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走路。”她重新背好包袱,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漆黑的山林。此刻,并非安慰的时候,生存才是第一要务。
他们不敢点火,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在冰冷的黑暗中凭借微弱的星光和艾玛的记忆摸索前行。林间不知名的夜枭发出凄厉的啼叫,远处偶尔传来野兽的嚎啸,每一次都让顾良浑身紧绷,下意识地靠近艾玛。艾玛则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仿佛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
这段下山的路径显得格外漫长。当东方天际终于透出一丝鱼肚白,模糊地勾勒出山峦的轮廓时,他们终于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一条隐匿在山谷中的小溪出现在眼前,水质清冽,在渐亮的天光下泛着粼粼微光。
艾玛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带着顾良逆流而上,目光锐利地搜寻着合适的藏身点。最终,她选中了一处山壁凹陷处,上方有茂密的藤蔓垂落,如同天然的门帘,将内部空间遮蔽得严严实实。
“进去,天黑前不要出来。”艾玛拨开藤蔓,示意顾良先进。凹陷处并不宽敞,仅能容两三人蜷身而坐,地上是潮湿的泥土和碎石。顾良几乎是瘫软着坐倒在地,双腿如同灌了铅,又酸又麻,脚底的水泡传来阵阵刺痛。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
艾玛随后钻进,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她将包袱放在两人中间,拿出硬邦邦的干粮饼,掰开一半递给顾良。
就着冰冷的溪水,两人沉默地啃着食物。顾良吃得有些艰难,饼屑噎在喉咙里,忍不住咳嗽起来。艾玛默默将水囊又递过去一些。
阳光逐渐强烈,透过藤蔓缝隙,在顾良沾满尘土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疲惫地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不堪一击。
艾玛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布满薄茧和细微伤痕的手,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和他,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将他从那个精致的牢笼带入这荒蛮的天地,究竟是对是错?
白日的山林并未因天色大亮而变得安宁。不久,溪流下游方向传来了人语马嘶声,似乎是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经过。艾玛立刻示意顾良噤声,两人紧贴岩壁,屏息凝神。喧闹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远去。接着,又有几次零星的脚步声和谈话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有的是猎户,有的则像是搜寻什么人的官兵,语气严厉。
每一次外界的声音靠近,顾良的身体都会下意识地绷紧,眼中流露出惊恐。艾玛则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如同蛰伏的母兽,通过声音判断着对方的距离、人数和意图,随时准备暴起应对。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午后。几只饿狼循着若有若无的生人气息徘徊到了附近,绿油油的眼睛在藤蔓缝隙外闪烁,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浓重的腥臊气味弥漫开来。顾良吓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艾玛悄无声息地拔出了长刀,虽未完全出鞘,但凛冽的杀气已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她将顾良完全挡在身后,目光如电,死死锁定那几双贪婪的眼睛。对峙持续了良久,那几只狼似乎权衡了利弊,最终悻悻地低吼着,转身没入了密林深处。
直到狼群离去,艾玛才缓缓收刀入鞘,后背竟也惊出了一层薄汗。她回头看向顾良,只见他脱力般软倒在地,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仍在微微哆嗦。
“没……没事了。”艾玛生硬地安慰了一句,伸手想扶他,却见顾良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神里,除了未散尽的恐惧,更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崇拜的依赖。这一刻,艾玛清晰地感觉到,某种联结,在这与世隔绝的逃亡路上,正悄然变得紧密起来。
日头渐渐西斜,山林中的光线变得柔和而暧昧。确认周围安全后,艾玛让顾良留在原地,自己则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藏身之处,去附近查探情况,并寻找更多可果腹之物。
顾良蜷缩在岩壁下,听着远处隐约的鸟鸣和近处溪流的淙淙声,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以及对艾玛安全的担忧。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约莫半个时辰后,艾玛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只用草茎捆住的肥硕山鼠,还有几枚野果。她的动作依旧利落,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将野果递给顾良,自己则熟练地开始处理山鼠,用匕首剥皮、去除内脏,在溪水中洗净。
“下游五里外,有个刚被洗劫过的小村子,”艾玛一边动作,一边低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人应该刚走不久,没留下活口,东西也被抢空了。”
顾良正准备咬野果的手顿住了,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想象着那惨状,胃里一阵翻腾,野果也变得难以下咽。他看向艾玛,她侧脸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仿佛对这等惨剧早已司空见惯。这就是乱世,人命如草芥。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艾玛所身处世界的残酷,与他曾经熟悉的诗书礼乐、温饱安宁,隔着天堑。
夜幕再次降临,艾玛点燃了一小堆精心遮掩的篝火,将烤熟的山鼠肉分食。肉香驱散了一些寒意,也稍稍安抚了紧绷的神经。顾良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
第二天,他们继续沿着溪流向东跋涉。山路愈发崎岖难行。中午时分,在一处岔路口附近的乱石堆后,他们听到了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艾玛立刻警觉地停下脚步,示意顾良隐蔽,自己则握紧刀柄,循声慢慢摸了过去。
拨开一丛茂密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血腥的艾玛也微微动容。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小女孩,正趴在一对早已气绝多时的成年男女身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那对男女身上有明显的刀伤,显然是被劫杀。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嘴唇干裂,哭声已经嘶哑。
艾玛眉头紧锁,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埋伏。她蹲下身,探了探那对男女的鼻息,早已冰凉。她沉默地站起身,看向跟过来的顾良。
顾良看到这惨状,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怜悯。他几乎是立刻冲了过去,不顾地上的血污,蹲在小女孩面前,声音颤抖地试图安抚:“小妹妹,别怕……别怕……”他想伸手去碰她,又怕惊到她,手悬在半空,显得有些无措。
小女孩被突然出现的两人吓住了,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瞪着他们,身体瑟瑟发抖。
艾玛冷静地开口,声音刻意放平缓了些:“你爹娘已经死了。跟我们走,不然你会饿死,或者被野兽吃掉。”
小女孩似乎听懂了“死”字,眼泪流得更凶,却不敢再大哭,只是恐惧地看着艾玛,又看看看起来温和些的顾良。
顾良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向艾玛。艾玛叹了口气,从包袱里拿出最后一点饼屑,递给顾良。顾良小心地将饼屑送到小女孩嘴边。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小女孩怯生生地接过,小口却飞快地吃了起来。
看着小女孩狼吞虎咽的样子,顾良眼圈泛红。他脱下自己相对完整的外袍,裹在小女孩单薄的身上,然后尝试着将她抱起来。小女孩起初挣扎,但或许是顾良身上的气息让她感到一丝安全,或许是实在太累,她最终安静下来,将头靠在顾良瘦弱的肩膀上。
艾玛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顾良抱着孩子的样子,虽然吃力,却有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温柔。这与山寨里那些粗鲁汉子截然不同,也让艾玛再次清晰地看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她默默上前,接过顾良大部分的行李,减轻他的负担。
有了这个小累赘,他们的速度慢了许多。小女孩似乎受了极大惊吓,除了紧紧抓着顾良的衣襟,几乎不说话。顾良却极有耐心,时不时低声和她说话,用溪水帮她擦脸,将省下的口粮尽量喂给她。他对待孩子的细心和温柔,是艾玛从未见过的另一面。
艾玛始终保持着警惕,安排路线,寻找过夜的地方。她看着顾良和小女孩互动,心中思绪复杂。这孩子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顾良骨子里的良善,也让她不得不思考更多——带着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在这乱世中,生存的难度何止增加了一倍。而且,这孩子注定会成为他们的拖累和软肋。
几天后,他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安宁的小村落。艾玛决定将小女孩托付给村里一户看起来敦厚老实、刚失去幼子不久的中年夫妇。她留下了一些银钱作为酬谢。
分别时,小女孩似乎意识到要被留下,死死抓着顾良的衣角不肯放开,泪眼汪汪。顾良心中万分不舍,蹲下身,柔声安慰了许久,承诺以后会来看她(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还有以后),才勉强让她松手。看着那对夫妇将小女孩领进院门,顾良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背影显得格外落寞。
“这是对她最好的安排。”艾玛走到他身边,淡淡地说。
顾良转过身,眼中带着未干的湿意,低声道:“我知道……只是,这世道,对这样的孩子,太残忍了。”他顿了顿,看向艾玛,“谢谢你,艾玛。谢谢你愿意救她,也谢谢你……为她找了这个去处。”
艾玛没有回应,只是转身继续前行。但顾良那句“谢谢你愿意救她”,却在她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她救那孩子,起初或许只是出于一丝本能,但最终决定安置,又何尝不是因为顾良那不容忽视的坚持和悲悯?他的善良,像水,看似柔软,却无形中影响着她这块坚冰。
安置了孤女,队伍又变回两人,但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经过此事,顾良似乎不再仅仅是被动地跟随,他偶尔会主动提出关于路线的小建议,也会更细心地观察艾玛的需求,比如在她疲惫时默默递上水囊,或是在她守夜时强撑着陪她说话。一种相互扶持的默契,在艰难的行路中悄然滋生。
然而,乱世的残酷,并不会因为一丝温情而有所收敛。新的考验,很快便接踵而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