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载光阴,如檐下风铃,叮叮当当地摇过,落满了青石板上的苔痕。左相府的海棠树已能遮天蔽日,秋日里叶子虽褪了绿,枝桠却依旧遒劲,像要往云里钻。
沈灼棠十三岁了,身量已近及肩,穿一身正红的襦裙,裙摆绣着暗纹海棠,走动时像一团流动的火焰。她没丢了儿时的鲜活,偶尔还会跟着晚棠去后院扑蝶,只是跑起来时,裙摆飞扬间多了几分少女的娇俏,不再是横冲直撞的野丫头。头上梳着双环髻,簪着一套纯金的海棠首饰——金簪子坠着小巧的铃铛,金步摇上镶着细碎的红宝石,一动就叮当作响。更奇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光洁的额头中间,慢慢浮现出一点浅粉色的印记,形状像极了半开的海棠花瓣,不细看几乎瞧不见,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清禾、晚棠、疏桐也是最先发现这印记的。清禾替她梳头时,指尖无意中拂过,惊得手里的梳子都掉了:“小姐,你额头这是……” 晚棠凑过来看了,咋舌道:“像朵小海棠!莫不是咱们府里的海棠树成精,附到小姐身上了?” 疏桐虽没说话,却盯着那印记看了半晌,眼里多了几分探究。
这印记只在沈灼棠心绪平和时才若隐若现,若是动了气或着了急,便会淡得几乎看不见。起初只有她们三人知晓,后来有次谢氏替她整理衣襟,也发现了,只笑着说了句“倒是个别致的记号”,没再多问。可日子久了,总有些眼尖的仆役瞧见,私下里渐渐传开,说左相府的小姐是海棠花神转世,连额头都带着花印。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连府外都知道了,有回沈灼棠去相国寺上香,竟有老太太对着她磕头,说要求花神保佑自家孙女平安。
这年秋天,北疆急报雪片似的送进京城——匈奴来犯,连破三城。萧珩的父亲萧将军连夜上书,请旨出征,折子末尾提了句:“犬子萧珩,年十五有半,愿随父赴疆,历练筋骨。”
圣旨下来那天,风刮得特别大,左相府的海棠叶落了满地。
沈灼棠正在给谢氏描眉,听到清禾报信,手里的眉笔顿了顿,墨汁滴在描金的镜匣上,像颗小小的泪。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额头,那里的海棠印记似乎比平日里更清晰了些。谢氏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男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路要走。”
沈灼棠点头,把眉笔放下:“我知道。” 可心口像被风灌了,空落落的。
三日后是萧珩出发的日子。天还没亮,城门口就挤满了送行的人。沈灼棠早早到了,红裙在寒风里格外惹眼,金步摇的铃铛被风吹得轻响,她额头的海棠印记在晨光里泛着浅粉,像落了片花瓣。
萧珩穿着银甲,甲片上的霜还没化,映得他侧脸愈发清俊。十五岁半的少年,肩背已挺得笔直,手里牵着匹黑马,马鞍上捆着行囊和长枪,看向沈灼棠时,眼里的温润藏着几分不舍,目光扫过她额头的印记,微微顿了顿。
“灼棠。” 他喊她的名字,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沈灼棠从袖里掏出个锦囊,金线绣的海棠花,针脚密密实实——她绣了三个晚上。“里面是平安符,张嬷嬷去大慈恩寺求的,最灵验。” 她把锦囊塞进他手里,指尖碰到他冰凉的甲片,缩了缩。
萧珩握紧锦囊,指尖都泛白了:“等我回来。”
“好。” 沈灼棠抬头,金步摇的铃铛晃了晃,额头的海棠印记似乎也跟着颤了颤,“回来给我讲大漠的月亮,听说比京城的圆。” 她笑得明亮,眼睛里像落了星子,半点没露不舍。
可旁边的萧景曜忍不住了。十五岁的太子穿着明黄骑射装,冲上来就抱住萧珩的胳膊,眼圈红得像兔子:“表哥!你不能去!战场会死人的!要去我去!我是太子,我不怕!” 他死死拽着萧珩的铠甲,指节都捏白了。
萧珩拍了拍他的背,声音沉了些:“景曜,我是长子,这是我的责任。”
“我不管责任!” 萧景曜带着哭腔,“你走了,谁陪我踢蹴鞠?谁给我讲兵法?灼棠妹妹也会想你的!” 他转头看沈灼棠,急得直跺脚,“灼棠妹妹,你快说不让他走啊!你是花神转世,你说的话他肯定听!”
沈灼棠没说话,只是从晚棠手里接过个食盒,递给萧珩:“里面是你爱吃的杏仁酥,清禾做的,路上饿了垫垫。” 食盒是描金的,沉甸甸的,她递得很稳。
萧珩看着她红裙上的海棠纹,又看了看她额间若隐若现的花印,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他的指尖很凉,碰得她耳垂一热,额头的印记似乎也更红了些。“等我。” 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
号角声突然响起,悠长而急促。萧将军在队伍前喊:“珩儿!走了!”
萧珩最后看了沈灼棠一眼,用力掰开萧景曜的手,翻身上马。黑马打了个响鼻,跟着队伍慢慢动起来。
萧景曜追了两步,哭得更大声了:“表哥!你要活着回来啊!我和灼棠妹妹都等你!”
沈灼棠站在原地,看着萧珩的背影越来越远,银甲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渐渐成了队伍里的一个小点。风掀起她的红裙,金步摇的铃铛响得急促,她抬手按住额头,那里的海棠印记,不知何时已清晰得像朵刚摘下来的花。
直到队伍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她才转身,声音有些发哑:“我们回去吧。”
清禾扶着她的胳膊,低声道:“小姐,你的印记……”
沈灼棠抬手摸了摸,淡淡道:“不妨事。”
回到府里,沈灼棠把自己关在书房。晚棠在外头听见里面有低低的哭声,刚想敲门,被疏桐拦住了:“让她哭会儿吧。” 只有她们知道,每次小姐心里难受时,额头的海棠印记就会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哭了许久,沈灼棠对着铜镜,看着里面那个红着眼圈、额间印着海棠的少女,慢慢止住了泪。她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平安”。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纸页都写满了,才停下来。
窗外的海棠树又落了些叶子,风穿过枝桠,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沈灼棠知道,从今天起,她的等待,不仅是为了一个少年,也为了那个关于“海棠花神”的传说——人们说花神能带来祥瑞,那她便日日祈祷,让远方的他,平安归来。
而那额间的海棠印记,就像一个无声的誓约,在往后的日子里,随着她的思念,时深时浅,开在眉间,也开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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