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29
日头升高,花里胡哨的蝴蝶懒洋洋地浮空。
觞凉提醒墨鸣,“不用跑了,上去了!”
“上去了?”墨鸣回过头,“真的,上去了!可以歇啦!”
她弯腰大喘气,差点扔了卷轴。
“不能歇。”觞凉说,“这才是第一步。”
墨鸣喘匀气,直起腰抹汗,“对喔。还得去打架呢。”
“每年都是上天最费劲。”觞凉一个字一个字地串珠子,丝毫没意识到哪不对劲,“你玩去吧。我上边上自己待会。”
墨鸣边观察战局边打算盘,爽快地答,“好。你去长椅等我!”
觞凉又陪墨鸣往回跑了一段。
墨鸣的对手们喊,“你犯规!很多人都出局了你才回来!”
“不算!”队友们护着她,“她得先放起来!不然怎么打架?”
觞凉最不喜欢争执。
她在人与风筝线之间闪躲,离开最热闹的地方。
有人对墨鸣说,“哟!你的寻回犬走了!”
“胡扯!”墨鸣粗声粗气,“那叫猎鹰!”
觞凉听笑了。
她坐上长椅,腰板挺直,像正襟危坐的家长。
过了一会儿腰酸背痛,就倚上靠背。
又过一会儿开始犯困,就臂肘搁上扶手,下巴搁上手背,睡着了。
一开始她没做梦。中间她醒了一回,看见墨鸣跟一堆人一起打秋千,风筝早不知去哪了。
只有两个吊椅,孩子们轮流坐上去,其他人闹哄哄地推前推后。
觞凉的视线跟着秋千座晃啊晃,慢慢就有点模糊。
她想揉眼,可双手被一把花占满了。
什么时候?!哪来的?
深金色的花瓣轮辐状展开,颜色深邃又明亮,像金色酒水,还在依稀晃动。
像向日葵。但更深邃。
向日葵是凝固的日光。这些花则更像星光。
她绝没见过这样的花。
墨鸣也没变出来过。
孩子们还在远处又骂又笑。
因为头昏脑涨,觞凉没辨出墨鸣的声音。
墨鸣看到这花一定会抢。
她最喜欢这些东西。
觞凉忽然清醒了。
人声当中就是没有墨鸣。
也没有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
那是一群完全陌生的男女老少。
还有种似哨似笛的声音……
悠长圆润,像一阵轻轻将阳光抹开的风。
她站起来。
长椅消失了。
她紧挨一根灯柱,柱顶摆着一根真正的蜡烛。
广场变成了荒原。
寒冷明亮的冬夜荒原。
星光异常丰盛,银白中夹带隐约可辨的霜蓝、水绿和粉紫。
灿烂庄严,照耀黑灰色荒原和某处斑驳的雪。
悬崖下,似湖似海的大水涨落。
鸟鸣如箭。
这是什么地方?
觞凉不认识这里。
也不对。她其实一直都在这里。
这里星光古老晚风忧伤。
和着鸟鸣、水落声,还有人声和哨笛声。
觞凉自然而然地在荒原走动,像早就习惯这样做。
星光落在她的前额。
人声渐近,喜乐欢欣,可她忽然觉得伤感。
这伤感很难捉摸。
它苍老而广阔,弥漫不去,荡满苍穹。
她想把花抛开,就像抛开这伤感。
花却成为一块清澈的蓝色晶体。
荒原也融化了,光影急剧后退。
觞凉不太害怕。
比起这,她还是更怕大片大片的人。
于是乎,大片大片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另一座广场。
喷泉像开花鹿角,蜡烛路灯绕场一周,花坛里栽着纤长柔软的花,像长在草地上的玉兰,洁白如月光。
人群着装怪异,举止从容散漫。
碧空蓝和萤火绿的小飞盘悄悄转上天,孩子追逐它们,笛声追逐他们。
他们真快乐。
他们注意不到她。
他们走自己的,笑自己的。
觞凉安下心,沉浸在笛声和他们的自得其乐中,忘了手上那块诡异的晶石。
地上有一方蓝光。澄明天幕一尘不染,本应由月球占领的区域浮着颗更大更亮的幽蓝天体,其上悬浮丝丝缕缕的洁白纹路。
它像天际一滴露。
……地球?
如果那是地球,这又是哪儿?
但这不重要。
这只是梦。
她希望一直躲在这,望着快乐的人群。
蜡烛灭了。
三棱锥又来了。
三棱锥的追随者或操控者也来了。
他们这会儿还有血有肉的,没变成后来那些只有三棱锥没有实体的斗篷人呢。
血水漫地,人们倒在地砖上、喷泉旁和灯柱下。
觞凉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因为这些都是梦。
她想醒,又不想醒。
她想知道这些人和这地方的结局。
一个坏结局——所有人都倒下了。
然后,又有穿铠甲的人赶来。
穿铠甲的人也打不过三棱锥的追随者。
那铠甲比纸还脆。
三棱锥的追随者没有铠甲,也徒手用冷兵器,却能像摔碎玻璃杯一样摔碎他们。
花坛上竖起旗帜,无星之夜般的深黑旗布上开一朵靛色的花。
它在高处猎猎燃烧,月光般的花只剩些随风飘散的粉尘。
觞凉听见风里有哭声。
其实不是哪个人在哭,是掺了血和灰的乱气流在咆哮。
杀手们杀死所有人就离开现场,没留活人哭泣。
天空现在是暗红的。
幽蓝星球,那天际露珠,只剩下弦状的暗淡轮廓,似乎也要死了。
觞凉为人们的死亡而痛苦,但她知道痛苦无用。
因为,那个悲惨事件发生后,又有漫长的时间流变。
她手上的蓝色晶体早已变了形状。
变成一把不知名的冷兵器。
有点像镰刀。但是比镰刀更繁琐一些。
难以置信,她这种人也能拿武器。
可是,屠戮与战斗都早就结束了。现在拿到武器,又有什么意义?
她醒了。
这次是真醒了。
广场寂静。
倒不是因为人都被杀了,而是孩子们玩累了各自回家了。
墨鸣坐在长椅另一边,后脑勺卡在椅背顶,两腿轻轻乱踢,手里瘫着断线的火焰蝴蝶。
觞凉揉眼伸懒腰,一手伸开垫到脑后。
她嗓子有点哑,“唉。墨鸣。”
墨鸣也睁开眼,打哈欠。
她也睡着了?
她飞快地沿长椅蹭过来,“你叫的不是时候,我马上就能梦到咱们赢了!”
觞凉抓了抓后脑勺。
“妙、妙啊。”
“没人抢秋千了。”墨鸣一指秋千架,“走,荡个爽。”
这次觞凉没出声。
她越清醒,就越说不出话。
她们一人跳上一个座,谁也不帮谁,各凭本事荡高。
墨鸣的辫子早乱了,头发缕甩在空中。
荡得越高,飞得越慢。下坠时却越来越快。
这次的梦觞凉一点没忘。
它像真实经历,不必回忆就印在眼前。
然而此刻清风疏朗,那梦再真实也与她没有干系。
小小的火苗在空中飘浮,跟随她们荡高荡低。
它们组成自有韵律的旋涡,云流般围着她们的脑袋和手臂,鸟群般时而成列时而四散。
不用说,又是墨鸣搞的奇观。
觞凉习以为常,仍只赞叹欣赏,不深究。
风从梧桐树顶滑下,天地场域被蓝色大海浸没。
苍穹上那层闪光的水里,飞鸟的形体浮现,又消散其中……
很长时间觞凉都不动弹。
所以她渐回原位,停了下来。
这时,她才不再恍惚。
小火苗们还在飘荡。
直到墨鸣也回地面,它们才化作一阵空无的风铃声,消失。
“咋不玩了?”
墨鸣这样问,却不期待回答。
她晃晃火焰蝴蝶,
“看,还在。老早就被人嘎了,但我把它救回来了。”
觞凉高兴地使劲点头。
“能捡回来,就算赢!”墨鸣伸出拳,拳背朝外,“来!”
金色水花在夕阳前转瞬即逝。
觞凉很确定,这次的啤酒沫里也有她的股份。
虽然,她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办到的。
(4)1643
当晚,觞凉又回到了那地方。
废墟之上,星粒从东方地面一颗颗跃升。
西方天际则在燃烧。
三棱锥的追随者在废墟里巡视。
他们没看见幸存者,或者看见了也懒得搭理。
他们够颓废的,一个一个面色苍白,眉心乌青。
还有一些面容,在瓦砾和残墙后闪动。
不知道是从哪逃来的战败者。
他们向外张望。
混着焦灼、热切、仇恨、悲伤以及复杂爱意的目光,真叫人捉摸不透。
一个战胜方的士兵坐在废墟边。
没坐上乳白色断墙,而是倚着它。
这个人的手里有个烟斗。
但她不吸。
墙背面还有两个跟她穿一样制服的。
一个睡着了,也可能是死了。
另一个眺望远方。
“我很抱歉。”
低沉但有些单薄的声音,在觞凉的身后。
说话的人坐在船上。
船在水上。
水上全是星光。
那个人似乎浑身满头都是暗蓝的纱,纱上有宝石。
不是宝石,是雾露。
有可能他披着的也不是纱,是星光与风。
船上有根大大的蓝蜡烛,高过他头顶很多。
尖梢的火光似一颗大星,明亮到几乎完全淹没他的脸。
夜空蓝的长发垂在肩上。
觞凉后退。
来人纹丝不动。
“我很抱歉,”
这人再次道歉,
“私自干涉别人的梦境是不礼貌的。但我一时想不到更好的途径与你接触。你醒着的时候太害怕了……很抱歉以这种方式指出你的问题,但我相信你能理解……你只顾着害怕,所以你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别人想对你说的话。”
觞凉似乎没听懂,又似乎懂了大半。
但如果事情真是她理解的那样,就太不可思议了。
“你不是想知道那场战事的结局吗?现在你看到啦。”
这个从声音听不出是女人还是男人的人说,
“是我带你来看的。”
你是神是鬼?
觞凉这样想,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想为他们战斗吗?”这个人朝觞凉的手指了指,“你有武器。”
觞凉确实有武器。
花和晶石变的镰刀仍在手里。
但她说,“不。”
“为什么?”这个人问,“你不是很关爱他们吗?”
“我不了解历史的全貌,不知道谁对谁错。”
觞凉清晰平稳地回答。
心里想着什么,就能说出什么。
在她醒着的时候,这种事几乎从未发生过。
这个人叹了口气,“那就谁都不帮了?”
觞凉知道自己答得不合适。
所以她争辩,“用暴力也是错的。”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听上去却很悲伤,
“你不能用一个问题回答另一个问题。”
觞凉保持沉默。
“不过,我其实没资格指责你。”
来人的声音轻柔而缓和,
“我只是对你很好奇。我以为你比较特殊,所以来跟你见面。”
觞凉依然沉默。
这个人追问,“你真的不想为他们而战吗?”
“不想。”
“那如果是为了她呢?”
他们坐在长椅上。
夕阳西下。
现在轮到墨鸣和另一个小孩荡秋千,其他孩子看着。
她的发卷在阳光里打滚……在火焰里打滚。
苍蓝色、有点偏惨白的火焰。
就她身上有火,别的孩子没有。
可她还在荡秋千。
她不怕?
她怕,她很痛苦,她像是为了躲开火而拼命往高处荡。
她会掉下去的!
为什么?火对她一个人不依不饶?
觞凉要跑过去。
蓝色的蜡烛一闪。
这个人已经下了船,挡在觞凉面前。
被挡住,就没法过去解救墨鸣了。
“你干什么?”
觞凉大声质问,
“这样不对。你是冲我来的!她是无辜的。”
这个人沉默着。
觞凉感觉得到,他正观察她。
也许他观察够了。
广场、孩童和火焰都消失了。
周围只有一片向日葵花田。
星空下的花田。
这个人的面容也在星光和花影中显现出来。
“抱歉。请冷静!这只是梦。”
“是梦。”
觞凉愤怒地承认。
“但您刚刚是在威胁我。”
“抱歉,抱歉。但我不是有意威胁。”
这个人说。
“我只是希望弄明白你真正看重的事物。”
觞凉仍然很愤怒。
“那您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那个人说,“你在乎的是朋友。你关心朋友的处境胜过关心众人的苦难。”
“对啊,所以呢?”
觞凉有点恼羞成怒。
“没什么。没什么。”
他似乎还在连连道歉,
“没什么不对的。继续你的生活吧。你会忘掉这个梦……由我制造的这一部分,是肯定会被你忘掉的。”
觞凉怒不可遏地抬头看他。
那一个瞬间,他们在星光和花影中对视。
觞凉仍然搞不清这个人的性别。
高大,修长,长发,灰眼。
像俊美的男子,也像健壮的女人。
好眼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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