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晚倒了杯热茶,移到他跟前。
看着负伤的谢昭,陆听晚满心疑惑,他精通箭术,善于造器,又一身孔武,为何却走上不归路,凭借他一身才能,入伍从军,建功立业,前途无量。
“多谢。”谢昭接过茶,沉稳的嗓音将她拖回现实。
青要山飘起雪碎,寒风时不时卷起虎皮帘的一角,雪花便悄然偷偷进了去。
“你先前不是答应了,年前不再下山吗?”陆听晚见主事堂没人,才开门见山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不能与下面的人说。”
谢昭一副被看穿的心思,陆听晚捕捉到一丝丝他的闪躲,便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烛光打在他眉骨处,英气骇人:“我们是山匪,做的自然是山匪要做的事,烧杀抢掠……”
视线裹着陆听晚:“烧杀抢掠不过是家常便饭,以前我们也入城直接抢,之前带你下山截获不过是过家家的把式。”
“你是不是害怕了?”忽地声音装下了温柔,他睨着陆听晚,“后悔替我下山换货,搅进这泥潭了?”
陆听晚云里雾里,猜不透他想表达何意:“也并非是我自己选的,若不是被二当家俘获,我又怎能搅进这里脱不了身,大当家一声令下。”
“哦不对,大当家让我成了白塔寨的一员,截货也有我一份。”
“你留我在寨子帮助寨民耕作,产销物品,其实这些,相比你们下一次山,换不了多少东西,可到底来得安心。今夜是你受伤了,可想哪天或许抬回来不是负伤的你,而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又或许头颅挂于高墙之上。”
“若我死后,寨子里的人愿意为我砌一块碑石,谢昭赴汤蹈火,绝无怨言。”
陆听晚不明白他的意图,白塔寨于他而言竟然如此重要。
他身后那盏油灯缭着陆听晚深眸,她看不清。
烛火随风摆动,摇曳不止,程羡之落下窗,挡下漂进的雪,寒舟围炉煮开热茶,炭火上置了几个甜橘,被炭烤得通红。
“暗哨寻了快三个月了,二夫人到了潭州地界后便凭空消失一样,音讯全无。”刚煮开的热茶,递到程羡之手心。
他坐回暖炉旁的矮凳,拨弄着手里的钳子。
“姜国公回朝已快十日,陛下下旨论功行赏,又宫里设宴款待,此次姜国公得封爵位,太后懿旨,让姜陆两家年前完婚,这两家关系越发紧密了。姜党羽翼更丰,至于陆听晚,太后不会再将心思放在这颗弃子之上,而陆家自始至终也只字不提。”程羡之转着茶盏,炭火烤热了身躯,瞳孔猩红。
寒舟若有所思:“那这寻人的暗哨还要继续放下去吗?”
程羡之未立刻回应,而是思忖良久,才默默说:“江陵可有探查过了?”
“已经着人探过了。”寒舟摇着头,那就是江陵也无踪影。
“一个人真的会凭空消失吗?”
于他对陆听晚的了解,知道的便只有这么多,至于洛云初那,也有派人外出寻找,只是程羡之广布的暗哨都无迹可查,更别说洛云初。
“撤回来吧。”最后程羡之眼眸闪过一丝落寞,茶水映着轮廓,一口长叹进了茶里。
他似乎看不清自己,这几个月映月阁隔三差五差人来书房,程羡之仍以公务为由,未宿映月阁。
公孙雪也看不明白,为何一个口口声声,处处表明对自己情深的男子,却不愿与自己亲近。
她想过程羡之是否有什么隐疾而不可告人,又或是什么人扰乱了他原本放在自己身上的心。
最后她都推翻重理思绪,程羡之光风霁月,一心跻身仕途,不是耽溺情爱的凡夫俗子。
可她夜夜空床独守,就连一个女子都难以自安,而他一个男子,定力如此坚不可摧,思来想去,她似乎陷入了一个循环里。
质疑他、相信他。
陆听芜站在陆听晚出嫁前居住的小院,里边全然没了她住过的痕迹,大雪覆上肩头,侍女撑开伞,遮过她头顶。陆听芜抬手推开,白雪覆满了青石板,再过几日她便出嫁了。
她如愿以偿嫁给自己心爱的公子,曾经她与陆听晚就坐在这个台阶上。那晚她答应替自己嫁入程家,还满欣笑意地问着自己,是否已有属意之人了。
她那副神情,明明是什么都知道,却还要为了成全自己,甘入虎穴,最终落得凄风楚雨的下场。她这个做姐姐的,此刻竟连她的下落都不知何处。
陆明谦和刘氏自认陆听晚已经死在了外头,可她不愿相信,那晚她走的时候,身上带了伤,她说不怪阿姐。
可陆听芜心底愧疚随着她的离去,一日复一日,就好似这雪,慢慢堆积成山,最后化成一滩死水。
“阿晚在哪里?”
“阿晚最怕冷了……”
“阿姐要出嫁了……若你知晓,定也会为我高兴的吧。”
惆怅隐没在深色里,扬长悠远,似一股永没有落处的悔意,得不到谅解。
她自知带着这股愧疚进入姜家,是对陆听晚的不公,是以她想亲耳听得陆听晚祝福的话语,如此她良心才能安。
可陆听晚早已不怪了,若是重来一次,她或许还是会同那晚一样,明知是局,却不得不站出来要为阿姐替嫁。
即便是侧室,即便是父亲为讨太后信任而献上的棋子,她抱着一丝幻想,能够在失去多年的亲情里寻回一丝真心。
可是父亲自始至终,都只当她是棋子。
陆听晚打了个喷嚏,谢昭才见她斗篷里边还是单薄的衣衫,抄起自己的那件旧氅丢过去,陆听晚来不及接,氅衣盖了头,她扯下大氅,发丝连同散了下来,怒目的瞪着谢昭。
谢昭心虚偏过头,瞟去远处。
陆听晚忍不住嗤笑,老实盖上了大氅,走出帘子时道了句:“明日还你。”
白雪覆盖的白塔寨挂上新春的红绸,陆听晚自己写了一副对联,来到白塔寨不常动笔,就连书籍也难得看,谢昭那有几本兵书,她想过闲暇无事可以借来消磨时光。
可是一直忙到年底,她就把这事忘了,上次裹回来的氅衣,说好第二日送回去,就挂在墙壁上。她去了后山就把这事给忘了,还是谢昭自己去拿回来的,走时陆听晚从他眉宇间看到一丝揶揄。
好像是她要占为己有似的。
明明是他自己塞过来的。
寨子草舍被鲜红点缀,在枯黄与白相间,红色显得格外耀眼喜庆。
白塔寨也挂起年意。
花满市,月侵衣。
这是陆听晚在白塔寨吃得最丰盛的一次,那都是谢昭带人下山为除夕夜置办的,其中还有些是陆听晚列的单子,里边没有自己的东西,全是为寨子准备的结彩。
依照先前计划,除夕她已经在江陵过着年。
白塔寨的弟兄们举杯庆贺,她从酒席里被敬了一轮,手心里攥着寨民送上的福袋,是用草绳编制的,系了红丝带,福袋了装了几个铜钱,用作辟邪的,那是寨民给她的祈愿。
谢昭与白图在众人簇拥里酒杯不下,青要山的圆月笼罩草舍。在白塔寨的数月,她寻了事舒心度日,逐渐的,京都过往碎事,慢慢覆上一层暗淡,不知会在哪个不眠的长夜,或是繁闹的酒后,终将消散。
她在尝试接受成为白塔寨的一员,可始终内心还是只能以外来者的身份观测白塔寨的前路。陆听晚深知,谢昭和白图等人不会有好下场,山匪不会停止抢掠的步伐,最终仍会走上与朝廷正面交锋的对立。
而她在这深水里,唯有寻一处小舟,渡过长河,抵达彼岸。
倘若白塔寨不是山匪当家,或许这也能算个好去处。
正因她落入白图手里,没能抵达江陵,京都的人才一直寻不到她的下落。
在思绪被拉成长河,无数星点也在灯火通明的寨子里显得暗淡,她举杯对月,饮下杯中最后一口。
谢昭透过人群,目光定在远处栏杆的孤影,身影再次悄无声息立在她身后。
陆听晚只觉身后的风停了,撑栏处的酒杯压下一股力量,往下沉。
捏着杯子的手心倏然握紧,同时抬眸望去,谢昭正往她酒杯里斟酒。
深邃的五官在灯火与月色交融下显得格外立体,裹着素日难见的惆怅,陆听晚仿若从一双深眸里读懂些什么,又好像读不透。
“你,在想什么?”谢昭双肘撑栏,陆听晚明显感觉整个栏杆受力下压,她收了收倚在栏杆处的重量,直起身子。
从主事堂的楼顶望去能看见整个寨子的景象。
陆听晚也不知从何说起,只道:“为何圆月不能一直有?”
谢昭以为她在想什么人,“思念郎君了?”
入喉的冷酒喷出口中,陆听晚连忙擦拭,掩盖着不安:“大当家说什么?”
“你若想出去,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这寨子好儿郎不少,你若看中了谁,我也不是不能成全这门亲事。”
亲事?
陆听晚还在想,她那京都的婚还没离成呢。
若非程羡之那厮一而再再而三的逗弄她,她早就拿了和离书远走高飞,天下好儿郎是多,可她身上挂着一道看不见的锁链,随时会被人往回拽着走,而那时,她或许已没了谈资的条件。
陆听晚泛起一抹自嘲,谢昭也看不透她。
她在寨民那里听了一些谢昭的经历,“你来白塔寨多久了?”
谢昭饮下酒,又斟一杯,目光落在远处的哨楼上,“记不清楚了。”
这是他到白塔寨的第五年,他比任何人都记得清楚。
陆听晚借着除夕夜,问起心底一直的疑虑,“你明明一身本领,可以入伍随军,在战场厮杀功名,又或凭这身本事,开一间锻造铺,再不济,一身蛮劲儿在哪找不到活计,为何独独占山为王,以匪为生?”
她仰头时,只能看见谢昭的侧脸,不似程羡之那样完美无瑕,也不似洛云初轮廓柔和,多的是锋利和显露的匪气,那股匪气之下藏了不为人知的正义,是从他骨子透出来的,旁人看不出,陆听晚能看见,那是谢昭不同于白塔寨其他人特有的气质。
陆听晚坚信,谢昭不属于这里!
“那江姑娘呢?你精明能干,脑袋灵活,想法出奇,如若没有上山,你又会做什么?”谢昭视线没动。
楼顶的竹灯被山风疾拍,飒飒作响。
或许会开一间铺子,安安稳稳做个小掌柜,又或许承包花田,承袭母亲的点妆手艺,在江陵安稳无忧度过一生。
“至少不会窝在这不见光明的青要山躲躲藏藏一辈子。”她隐起心中向往,在试图揭开谢昭的内心。
灯火下,大掌不知不觉握紧。
谢昭转回身子,收起撑栏的双臂,背靠栏杆,站的很随意,长腿支撑身躯。
侧过头俯视陆听晚,陆听晚没有闪躲,仰头直视谢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