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谢昭的伤好了许多,行动自如,就是不宜过多走动。
这是医师给的忠告,但他没听,忍着伤通,送陆听晚下山。
过了青要山窄道,隔着一条宽河,对面就是扶风镇,二人立在木栈道桥头。
春风席着潮水而过,冲鸣的声音掩盖心底的悸动。
“过了这条桥,就是扶风镇了。”
谢昭肩头挎着一把弓,陆听晚背了一个小包袱,里边有寨民送的干粮,还有谢昭给她备的一些盘缠。
臂驽系在手腕上,宽袖遮挡了,她又换成男子装扮,谢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张精致的轮廓上,总觉这张脸好似瞧不够。
陆听晚只把他这种越来越肆意的凝视当做对寨民的感激。
“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陆听晚嫣然一笑,涌风从身后滚来,发带打在颧骨处,谢昭犹豫许久,终是伸手,温柔地替她挽过发带。
那是陆听晚难得从谢昭神色里看到的柔情,他也不知从何时起对她有了这样的心思。
或许是她为白塔寨苦思夜想维持生计,又屡次三番点拨,他许久未能在这青要山里寻到一丝能与自己共鸣的灵魂,那是难得交织在一块的慰藉。
谢昭很快伸回手,嘴唇几度翕合,却未出一声。
“我该走了。”陆听晚率先道。
“嗯,”谢昭暗暗隐下失落,“那臂驽你可还记得如何使?”
“记得啊,”陆听晚露出张扬的笑,如这股春风沁人心脾,“下山前不是给你展示过了。”
“也是”谢昭憨笑,“保重。”
陆听晚转过身,踏上木桥,走到一半想着还有话想交代一下,桥头却已没了谢昭身影。
陆听晚定在原地,叹息一声,抚着手腕的臂驽,喃喃自语道:“白塔寨不该是你的归宿,有一日你也可远阔高飞。”
良久,她转回身,往扶风镇方向去。山石上,一抹屹立不屈的身影注视她走过的方向,直到视线彻底被林子掩盖,潮水冲走了他们短暂相处后的不舍,连同带走了谢昭在青要山难得巡回的光芒。
日落前夕,陆听晚赶到扶风镇,寻了处客栈打算歇脚,翌日再出发。
客栈里都是从京都和滨州南下的商人,京都派出的剿匪军队碾过滨州的匪寨,短短一个月,便缴获滨州大大小小十四个匪窝。
军中士气大增,程羡之立于马背,寒舟抛着水壶过来,程羡之饮下大口。
“过了滨州就快到潭州地界了,按照知府奏折上所述,潭州最棘手的便是青要山的白塔寨,寨子上的匪徒有利器,又借着山体优势,易守难攻,沿途这一路剿匪动静声势浩大,他们想必早已有了防备。”
听着寒舟的描述,程羡之也隐隐察觉,此次青要山之行并不像滨州那么简单,他没退却,在他这里,凡是他要达成的目的,再难也得成功。
“青要山虽易守难攻,其实只要一个办法便能破解。”他胸有成竹道。
趁着军队扎寨休息,他跳下马背,寒舟摊开图纸,程羡之指节抚过一处:“青要山只有一条下山道口,若真的攻不上去,死守道口的话,就看能够耗得起谁了。”
这虽也是一种打法,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还没到这个地步。”寒舟道。
“没错,就看这些匪徒想怎么打,他退或是攻,我都有胜算。”
谢昭等人每次下山都会有不同的路线,一来是隐匿行踪,二来是掩人耳目。
但是有一条道是运货的必经之路,这就是程羡之所说的道口。
陆听晚要了一盏茶,又点了碗素面,周遭的歇客谈起滨州近况。
“这下好了,以后咱们行商运货再也不怕山匪劫持了。”其中一位行商客说。
和他同行的人也感慨着:“是啊,朝廷此次剿匪是彻底要扫清这些匪患,自然不给留后患,滨州连串匪窝全都彻底端了,接下来这青要山的山大王定然也逃不掉。”
陆听晚手中的竹筷倏然落地,旁边的人不由注视过来。
“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去京都啊?”
陆听晚不答却问:“二位大哥适才说,滨州的匪窝都被清缴了,这真假可有依据?”
“依据?京都六部尚书之首,程尚书,弱冠之年,英姿飒爽,号令一响,马蹄踏过匪窝的寨子,匪徒榻上的金子成箱成箱闪着金光,头颅都被挂到滨州城墙示众了,怎会有假。”
“你是说,那领军剿匪的人是新上任的那位程尚书?”
“正是。”
陆听晚心脏骤然跳动。
她面色难看极了。
难怪!
难怪谢昭要频繁下山,锻造兵器,还决意放她下山。
那些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却没告诉她。
陆听晚心里不知怎的,越发不安。
程羡之到潭州来了……
若目的只是剿匪,便不会为难于她,可若是知道她在此处,还与匪徒搅和一起,会不会……
“这白塔寨的匪徒,怕是猖獗不了几日了,届时咱们行商再也无需忧心忡忡的。”
陆听晚心里装着事:“可我听说,青要山的匪徒,从未为难过平民百姓,也不至于头颅挂在城墙之上吧。”
她说的自然是了,可这些人也都是行商,指不定哪些人中货物就曾被白塔寨的人抢了去。
歇客的言辞愈发激烈,对白塔寨的人愤怒不已,陆听晚在人声里逐渐失去思索,如一缕青烟,漂泊不定,她好似听见了马蹄与厮杀,弓箭射出的锐利,刀尖抵挡巨石……
青要山血流成河,白塔寨木楼烧成灰烬。
猛然间,她被一股热流冲破遐想,重新收回思绪,放了几个铜板,出了客栈。
谢昭回白塔寨后便吩咐人下去,唯独他还在主事堂摸索着地形图,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抵抗程羡之的兵力,一万人马!
白塔寨加上老弱妇孺也不过两百人。
那把落日弓的图纸还未完成,他将那张图纸折放回袖袋,又换下衣裳,腹部因下山行动过多而扯开了伤口,纱布里边一层血红,他自己撕开纱布,重新换药,又再缠上新的一层。
“我要见谢昭,都别拦着我。”
“江姑娘,大当家不是已经让您下山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白图巡防回来,隔着距离就瞧见主事堂外熟悉的身影。
“这江雁离怎么回来了?”
身后弟兄戏谑说:“该不会是舍不得大当家了吧?”
白图瞪他一眼,那人噤声。
屋内谢昭起先是听到了动静,声音甚熟,只是他亲眼见陆听晚去了扶风镇,她那么想要下山,断然不会再折返回来。
是以,他没往那方面想。
可屋外声音越来越清晰,紧接着帘子挑起,一股风迎进来,连同那个身影,一并闯入眸底。
陆听晚被廊灯笼罩,立在帘下那一刻,仿若驱散黑暗的使者。
谢昭以为是幻觉,陆听晚质问的声音震慑耳膜。
“谢昭,”臂驽隔着距离,直直甩到谢昭面上,“别以为一把臂驽就能够让我走。”
“你是不是知道京都派了军队剿匪,才要我下山的?”
她撑着木桌俯视着他,上身缠了白布,肩膀上都是结实的膀子肉,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拧断陆听晚纤细的脖颈,这样修长白皙的脖颈,若是握在掌心里欣赏,或许别有一番风趣。
谢昭久久注视她,洁白无瑕的肌肤渗出一层红晕,她马不停蹄的从山下寻着道口上来,一口气都没喘顺。
“喝口茶润润。”谢昭手足无措,便只能将桌前未动的茶水递去。
陆听晚口干舌燥,可他明明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她更心火难下。
“谢昭,你要赴死,能不能别带着弟兄们一块送死?”
“那你回来做什么?”他将臂驽整理好,抓过陆听晚手腕,像第一次那样重新系回去。
“要跟我一块赴死吗?”谢昭鬼使神差问出这一句。
陆听晚一杯热茶泼过去,似曾相识的动作,谢昭仍然不躲,茶水沿着鼻梁滴落。
陆听晚才瞥见换下的纱布粘了血。
他伤还没好全,又怎能抄剑与大军兵戎相见。
“那是一万人马,攻下白塔寨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谢昭,不如换一条路走吧。”陆听晚试图能够劝说他。
“我不会搭上寨民的性命,若我身死不敌,大不了就是尸首分离的结果,寨民手无寸铁,只要说是受我胁迫,军队也不会加以为难。”他什么都打算好了。
至于她能为此回来,原本还有不甘,此刻却觉得就算葬身于此,也死而无憾了。
至少有人记挂他谢昭这个人。
他淡出一抹暖笑,而后再肆无忌惮憨笑,陆听晚不知他在想什么。
“或许,”陆听晚沉着气,压低声音,“或许,我能尝试跟军队谈判。若你愿意归降,保你和弟兄们一命……”
“归降么?”谢昭歪着头。
他不会降,他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官差,若要他不战而降,那是对他一身傲骨的侮辱。
白图和弟兄们也不会的。
“归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陆听晚抓紧他的手腕,要两只手掌才能握主他腕骨。
“你可有更远的路可以走,或许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谢昭打断她,“你若还能想起谢昭这个人,就算是我的慰藉了”
“你……”陆听晚自知已无力回天,她又像回到了那晚,周花儿在春风楼下闭了眼,她与程羡之对峙,试图从他那里寻得答案。
她才恍然,世间之事无可奈何,并不都能改变。
时过半年,他与程羡之仍是处于敌对阵营,而她一样改变不了什么。
“若你死了,我还活着,我替你刻碑!”
“有你这句话,谢昭即便是死,也值得了。”他将臂驽系回去那刻就没打算让她留在白塔寨。
陆听晚转身之际,后颈受力一震,人便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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