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破碎的鸾凤镜，在冷白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像一只窥探着秘密的、沉默的眼睛。
沈修的脸色白得吓人，比工作室里最细腻的石膏粉还要苍白。她看着林晚照，眼神里是剧烈的动荡，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之下全是翻涌的泥沙。困惑、惊骇，还有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被牵动灵魂深处的震颤。
“那是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几乎挤不出来，“刚才……我看到的……是什么？”
林晚照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下都敲击着积累了三十年的孤寂与谋划。她看着沈修眼里的惊涛骇浪，知道自己终于撬开了那扇紧闭的门，哪怕只是一条缝隙。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步上前，停在长案的另一端，与沈修隔着那些承载了虚假与真实记忆的碎片相望。她的目光落在沈修微微颤抖的手指上，那双手，刚才曾与“死亡”擦肩而过——虽然是记忆里的死亡。
“是你忘记的东西。”林晚照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沙哑，不再像平时那样完美控制，“也是我记得的东西。”
沈修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那侵入骨髓的幻象。“不可能……那是幻觉！是疲劳产生的幻觉！或者是……某种心理暗示？”她试图用理性的壁垒保护自己摇摇欲坠的世界观，目光锐利地射向林晚照，“你做了什么？”
林晚照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沈修惶然的身影，以及深埋其下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痛楚。
“我什么也没做。”林晚照说，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块最大的碎片，方才沈修触碰的地方，“是它‘记得’。我只是……比你更能‘听’到它的声音。”
“胡说！”沈修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被冒犯的怒气，“古董有记忆？林老师，我以为你是顶尖的专家，不是故弄玄虚的神棍！”
“那你如何解释你看到的？”林晚照平静地反问，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那支箭的角度，盔甲的纹样，宫墙的颜色……还有，”她顿了顿，目光锁住沈修，“那只推开你的手，腕骨内侧，是否有一粒小小的、朱砂色的痣？”
沈修如同被瞬间冻住，瞳孔骤然缩紧。她下意识地猛地收回自己的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手腕，像是要掩盖什么，又像是要确认什么。那个位置，被衣袖遮盖的地方，确实有一颗那样的痣，从小就有，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林晚照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怀疑、愤怒，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你……你怎么会知道……”她喃喃，防线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开始崩塌。
林晚照绕过长案，一步步走近。她没有试图去碰触沈修，只是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近得能看清她眼睫上因情绪激动而沾染的细微湿气。
“因为我就在那里。”林晚照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看着你倒下去，看着血染红你的衣襟，看着那面你最喜欢的鸾凤镜，从你松开的手中跌落，碎成三片……和现在一样。”
沈修踉跄着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冲击着她，那些破碎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现——呼啸的箭矢，灼热的火光，剧痛，还有眼前这人……千年前，似乎是一张更年轻、更绝望的脸庞，在她视线里模糊、碎裂。
“不……这太荒谬了……”她摇着头，声音带着哭腔，理智在尖叫着否认，可灵魂深处某个地方，却传来细微的、共鸣般的震颤。
“荒谬吗？”林晚照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她不能停，已经等了太久，走到了这一步，没有回头路。“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第一次见到这面镜子的照片时，就非要接手它的修复？为什么你对它的纹样、它的铸造工艺，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熟悉感？为什么你工作室的草图里，会无意识地画出与这面镜子风格迥异、却与千年前宫廷制式完全吻合的鸾鸟尾羽？”
沈修彻底呆住。这些都是她未曾与人言说的细节，是深埋在她工作习惯里的、连自己都未曾深思的隐秘。
林晚照又逼近半步，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她所有的伪装和自欺。“沈修，你忘了我，没关系。你忘了过去，也没关系。但你能否认你身体里、你本能里记住的东西吗？”
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是在漫长孤寂的等待中淬炼出的、最深切的渴望与痛楚。
“你能否认，”她一字一顿，几乎将灵魂也剖开，“刚才那一刻，你心里涌起的，除了恐惧，就没有别的？没有……熟悉？没有……痛？”
沈修贴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发抖。她看着林晚照，看着那双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重量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太浓太深，几乎要将她溺毙。否认的话堵在喉咙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就在那幻象袭来的瞬间，在极致的恐惧和悲伤之下，确实有那么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牵引。像迷失在雾中的人，突然看到了远处一点熟悉的灯火，即使明知可能是陷阱，也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冰凉的，沿着脸颊滚落，滴在她紧握成拳的手上。
林晚照看着那滴泪，紧绷的心弦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没有再逼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等待着风雪的回应。
内室里只剩下沈修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霓虹都换了一轮色彩。
沈修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长案上那拼凑起一半的镜子，声音破碎不堪：“修好它……然后呢？”
林晚照的目光也随着她望向那面镜子，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然后，”她轻声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拿回你忘了的东西。包括我。”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谎言与真相，算计与真心，千年的隔阂与此刻呼吸可闻的距离，全都交织在这间布满工具和记忆碎片的工作室里。
沈修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了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林晚照没有去扶她，也没有离开。
她只是站在原地，像一个忠诚的、等待了太久太久的守卫。
夜，还很长。而镜中的鸾凤，似乎在这凝滞的空气中，微微振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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