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没有离开。
她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四肢僵硬，直到窗外的夜色由浓转淡，透出黎明前最沉郁的蓝灰色。林晚照始终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没有催促，没有安慰，只是存在。这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也是一种奇异的锚点。
最后，是沈修自己扶着墙壁，慢慢地站了起来。腿脚因血液不畅而刺痛发麻，她踉跄了一下，林晚照的手臂瞬间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肘弯。那触碰短暂而有力，随即松开，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带任何多余的暧昧，却也无法忽视。
沈修没有道谢，也没有挣脱那瞬间的扶持。她只是走到长案前，看着那面破碎的镜子。此刻再看，感受已然不同。那冰冷的青铜，幽微的螺钿，仿佛都浸透了一种她无法理解、却又切实感受到的悲伤与……呼唤。
“继续吧。”她的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情绪波动而沙哑，但眼神里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然。她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她选择了面对——面对这面镜子，面对林晚照口中那荒谬的“记忆”，面对自己心里那片被搅动起来的、浑浊不清的深渊。
林晚照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很好。没有彻底逃离，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修复工作再次开始。气氛却与昨日截然不同。
沉默依旧，但不再是专注的宁静，而是充满了无声的角力和试探。沈修的动作更加谨慎，每一次触碰碎片，都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或者说，一个可能将她吞噬的回忆陷阱。她的目光时不时会飘向林晚照，带着审视，带着困惑，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林晚照则表现得一如既往的稳定、精准。她调配粘合剂，用微型加热笔精确控制固化温度，用特制的工具一点点将卷曲的螺钴抚平复位。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堪称教科书级别，但沈修却能感觉到，在那完美的专业外壳下，林晚照的注意力始终有一部分，像最纤细的蛛丝，缠绕在自己身上。
在一次需要两人配合固定较大碎片的操作时，她们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有了更长时间的接触。沈修戴着薄橡胶手套，林晚照则是直接徒手——她说她需要最直接的触感来判断材质的微小变化。
冰冷的青铜，温热的指尖。
一瞬间，沈修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触电般的感觉，而是一种……沉坠感。仿佛通过那相触的指尖，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林晚照那里，缓慢地流淌了过来。
又是一些模糊的碎片。
不是战场上惨烈的画面，而是更日常的片段。
·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似乎在共同研究一张绘制在绢帛上的图纸，上面是繁复的纹样。
·一只素手，将一枚还带着体温的玉佩，塞进另一只手里。
·低低的、带着笑意的交谈声，听不清内容，只有一种安宁而亲昵的氛围。
·
这些画面比之前的血腥场面更让她心悸。因为它们太真实，太具体，充满了生活的质感，不像凭空能想象出来的。
她猛地抽回手，呼吸微乱。
林晚照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仿佛洞悉了她刚才脑海里闪过的一切。“稳住，”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稳，“现在需要绝对的稳定。”
沈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重新伸出手，配合她完成固定。但那些画面，如同水底的暗草，缠绕在她的意识边缘。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白天，她们在冰冷精密的光线下修复古镜，夜晚，沈修回到林晚照为她安排的、与工作室相连的休息室。她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充斥着厮杀的呐喊、宫阙的倾颓，还有那双时而绝望、时而温柔的眼睛——属于林晚照，又不完全像现在的林晚照。
她开始观察林晚照，不只是在工作时。观察她煮茶时手指弯曲的弧度，观察她站在窗前眺望夜空时侧脸的轮廓，观察她偶尔流露出的、一闪而过的、与这现代精英身份格格不入的沉郁。
她发现林晚照对唐代，尤其是武周时期的典章制度、器物纹样、甚至宫廷秘辛，熟悉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那不是学者式的熟悉，而是一种……仿佛亲身经历过的、浸入骨髓的熟悉。她随口引用的诗句，她纠正沈修某个修复细节时引用的古籍记载，都精准得可怕。
疑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天深夜，沈修无法入睡，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内室门口。门没有锁，里面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地灯。她看到林晚照并没有休息，而是独自站在长案前，手中拿着那面已初步成型、只剩下最后几处细微破损需要处理的镜子。
林晚照没有戴手套，指尖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镜背上那只展翅欲飞的鸾鸟纹饰。她的侧影在幽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孤独，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冷静自持，而是充满了某种……近乎虔诚的哀伤和一种沉甸甸的、积累了太久的疲惫。
她没有发现门口的沈修。
沈修听到她对着那面镜子，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
“就快好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无论你记不记得……”
声音消失在空气里，但那其中蕴含的执念，却让沈修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上。
她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
她几乎可以确定，林晚照没有说谎——至少，不全是谎言。那面镜子，那段记忆，还有林晚照看她时那复杂到极致的眼神，都不是假的。
但她也清晰地意识到，林晚照的目的绝不单纯。那不仅仅是“重逢”。那眼神里有爱，有痛，有等待，但更深的地方，藏着一丝她看不透的、近乎疯狂的算计。
她被困住了。被困在这间顶级的工作室里，被困在这面充满谜团的镜子旁，更被困在林晚照精心编织了三十年的、名为“重逢”的网中。
而最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并不想立刻挣脱。
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牵引，那种对真相近乎自虐般的渴望，让她无法转身离开。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千年过去了，世界天翻地覆，而有些纠缠，似乎从未改变。
她抬起手，看着腕间那颗朱砂色的痣。
“你……到底是谁？”她轻声问，不知道是在问林晚照，还是在问镜中那个模糊的、千年前的自己。
“而我，又忘了什么？”
夜色沉默，给不了她答案。只有身后那间工作室里，那面即将修复完成的鸾凤镜，在黑暗中，隐隐散发着幽光，仿佛一只终于要睁开的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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