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进入最后的阶段。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精细,像是在缝合一道横跨了千年的伤口。工作室内只剩下仪器运行最低沉的嗡鸣,以及两人清浅的、刻意控制的呼吸声。
沈修觉得自己也像那面被拼凑的镜子,碎片被强行归位,但每一道裂纹都在叫嚣着不适。她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纯粹地将这视为一件顶级文物的修复。每一次涂抹特制的胶粘剂,每一次用微型工具调整螺钿的角度,都仿佛直接触碰在林晚照为她展示的那片血腥记忆上,甚至……触碰在那段她毫无印象、却莫名心悸的“前世”上。
林晚照却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她的动作稳得像机械臂,没有丝毫误差。但沈修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期待,像一张拉满的弓,箭尖直指镜子修复完成的那一刻。
终于,最后一片细小的螺钿被嵌回原位,最后一道细微的划痕用矿物颜料做了近乎完美的遮掩。林晚照关闭了用于局部固化的微型紫外线灯。
她拿起一旁特制的抛光布,却不是自己动手,而是递给了沈修。
“最后一步,”林晚照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引导,“你来。用你的指尖感受它,唤醒它。”
沈修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看着那面几乎完好如初的鸾凤镜,它在冷白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金银纹路交错,鸾鸟引颈,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镜而出。美得惊心动魄,也……诡异得令人不安。
她没有接那块绒布。
“在完成之前,”沈修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晚照,声音因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林老师,或者说……无论你是谁,我想再问你一次。”
她顿了顿,积蓄着力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最久、也最致命的问题。
“这面镜子,真的出土自唐代纪国大长公主墓吗?”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林晚照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纹,像是冰面下急速蔓延的暗痕。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沈修,那双总是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沈修固执而苍白的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回声。
几秒钟后,林晚照缓缓地、几乎有些疲惫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认命,或者说,是一种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尘埃落定的释然。
“你感觉到了,不是吗?”她没有否认。
沈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确认,还是让她一阵眩晕。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为什么要造一个赝品?为什么要把它……给我?”为什么要把我扯进这个跨越千年的、荒谬的骗局里?
林晚照向前一步,逼近沈修,目光如炽热的烙铁,紧紧锁住她。
“因为真的镜子,早就碎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某种被岁月磨砺出的粗粝感,“在千年前的那场宫变里,随着‘她’……随着你,一起碎了,碎得很彻底,拼不回来。”
“所以你就造了一个假的?”沈修感到一阵荒谬的愤怒,“用一个完美的赝品,让我修复,让我名扬天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你的技艺通天?还是为了……戏弄我?”
“为了让你回来!”林晚照的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她,那里面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终于冲破了冷静的堤坝,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滚烫,“真的镜子碎了,带着‘她’最后的印记和气息,彻底消失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真正牵引你魂魄归位的东西!”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眼神灼热得可怕。
“只有造一个‘容器’,一个足够完美、足够以假乱真,并且由我亲手注入‘记忆’的容器!它必须与你产生共鸣,必须能吸引你主动靠近,必须能在合适的时机……比如‘意外’碎裂时,释放出我埋藏其中的、属于‘她’的碎片!”
沈修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却。她看着林晚照,像在看一个陌生的、疯狂的怪物。
“你……你算计了三十年?从造出这面镜子,到让它‘被发现’,到指定我来修复,再到它的‘意外’碎裂……全都是你计划好的?”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尖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林晚照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苍凉和一丝疯狂,“我是那个看着你死在怀里却无能为力的废物!我是那个花了不知道多少年、多少世,才终于抓住这一线机会,把你从时间的碎片里重新拼凑回来的……疯子!”
她的目光落在沈修剧烈颤抖的手上,语气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却带着毛骨悚然的意味:
“现在,镜子快要修好了。‘她’散逸的最后一缕气息,我收集的‘她’的记忆碎片,都在这面镜子里了。只差最后一步……”
她再次将那块抛光布递向沈修,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恳求与命令。
“用你的手,完成它。当你与它彻底共鸣的那一刻,当你亲手‘唤醒’它的那一刻……”
“沈修,你就能想起来。”
“想起你是谁。”
“想起我是谁。”
“想起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修看着那面近在咫尺的镜子,它美丽,神秘,却像一个张开了无形巨口的深渊。林晚照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咒语,缠绕着她,诱惑着她。
理智在尖叫着让她逃离,可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那些纷乱的记忆碎片,那些灵魂深处的悸动,那些无法解释的熟悉与心痛……都在疯狂地叫嚣着,渴望一个答案。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指尖,颤巍巍地,伸向林晚照手中的那块柔软的抛光布。
内室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两人交错急促的呼吸声。那面鸾凤镜静静地躺在长案上,仿佛一个沉睡千年的灵魂,等待着最后一个吻,将其唤醒。
或者,拖入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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