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壁硌着脊骨，传递着现实的触感，却无法驱散那萦绕在五脏六腑的、属于利箭的冰冷和撕裂的剧痛。沈修靠着墙，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的回响——那是千年前空气里的味道，烙印在了灵魂深处。
她抬起头，看向林晚照。不再是隔着迷雾的猜测和怀疑，而是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在火光与血色中崩溃的身影，与眼前这个苍白、压抑着巨大痛楚的女人，彻底重叠。
“阿…修……”林晚照的嘴唇翕动，吐出这两个字，声音破碎，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了这场耗费千年才换来的梦。
沈修没有回应这个称呼。那太沉重，带着她刚刚亲身经历过的、死亡的重量。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林晚照，盯着她眼中那片荒芜的痛楚，盯着她试图隐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近乎卑微的期盼。
“为什么……”沈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为什么是我挡箭？”
这是她从那片血腥记忆中挣脱出来后，最直接、最本能的问题。不是质疑真假，而是质问缘由。
林晚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被这个问题击中了最脆弱的地方。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自责。
“因为是我……太自负。”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我以为可以护你周全，带你离开那座吃人的宫殿……却算漏了一支来自暗处的冷箭。”
她的目光飘向那面镜子，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刻。“你推开我……我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悔恨，“你总是这样……看起来温婉，骨子里却比谁都倔，比谁都……傻。”
最后那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针，扎在沈修的心上。伴随着这个评价，又是一段模糊的记忆碎片涌上——是她（前世的她）为了维护某个宫人，倔强地顶撞位高权重的妃嫔，事后被林晚照拉到无人处，气急败坏地训斥她“犯傻”，眼底却全是藏不住的后怕与心疼。
信任。毫无保留的、甚至可以交付生命的信任。
沈修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移开目光，不再看林晚照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眼神，转而望向长案上那面已经修复完成的鸾凤镜。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鸾鸟的眼睛依旧含着那抹悲戚的血色光泽。完成了。这件耗费了她无数心血，也承载了惊天秘密的“器物”，终于在她手下重见天日。
可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修复的结束。
“这面镜子，”沈修的声音干涩，“它现在……是什么？”
一个完美的赝品？一个装载了记忆的容器？还是一个……别的什么东西？
林晚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复杂。“它是一个坐标，一个信标，一个……我为你打造的，‘家’。”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收集了‘她’散逸的最后一缕气息，用我的……能力，将它温养、固定在这面镜子里。它需要你的气息，你的‘手泽’来最终激活，才能真正稳固，成为牵引你魂魄彻底归位的锚点。”
她看向沈修，眼神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认真：“现在，它只差最后一步，由你亲手完成最后的‘点睛’，让它……活过来。”
活过来。
这三个字让沈修打了个寒颤。让一件死物“活过来”，这已经超出了文物修复的范畴，踏入了某种不可知的、危险的领域。
“然后呢？”沈修追问，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活过来’之后，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消失吗？被‘她’……取代吗？”这是她最深层的恐惧。如果恢复记忆的代价是失去现在的自我，那这所谓的“归来”，与死亡何异？
林晚照猛地摇头，急切地向前一步：“不！不会！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只是你忘了！记忆的回归不会抹杀现在的你，它只会让你变得更……完整！”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这是她坚信了千年的真理。“就像……就像你找回了一本丢失了很久的、非常重要的日记，你读了它，了解了过去的喜怒哀乐，但你依然是你，只是你的生命变得更加丰厚。”
这个比喻简单，却奇异地触动沈修。她看着那面镜子，又看看林晚照。理智仍在报警，警告她这一切的荒谬与危险，但灵魂深处那种被填满一小块的奇异感觉，那种对真相近乎本能的渴望，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无法转身离开。
她沉默了很久。工作室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最终，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她离开依靠的墙壁，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再次走向那张长案。
她没有看林晚照，目光只落在镜子上。
她伸出手，这一次，没有颤抖。指尖拈起那块被她攥得温热的抛光绒布。
“告诉我，”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该怎么做。”
林晚照的瞳孔微微放大，里面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璀璨的光芒，像是夜行者终于看到了曙光。她深吸一口气，压住翻腾的情绪，走到沈修身边，指着镜背上鸾鸟喙尖处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的凹点。
“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你的指尖，沾取一点点你腕间的朱砂——那是‘她’当年点上去的，带着‘她’最本源的气息——点在这里。然后，用你的意志，去‘看’它，去‘呼唤’它。”
沈修依言，抬起左手，用右手指甲在腕间那颗朱砂痣上轻轻一划——并没有破皮，但那抹鲜艳的红色，却仿佛活了过来，悄然沾染了她的指尖。
她抬起沾染了朱砂的食指，悬在那凹点之上。
她能感觉到林晚照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她能感觉到，那面镜子，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渴望的嗡鸣。
闭上眼。
不再抗拒。
她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属于“阿修”的记忆碎片——海棠树下的笑语，深夜烛火前的谋划，宫变时决绝的眼神，还有中箭时那冰冷的剧痛与不舍——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这一指尖。
然后，落下。
指尖那一点温热的朱砂，轻轻按在了冰凉的青铜凹点上。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在灵魂深处的震颤，以那一点朱砂为中心，倏然荡开！
沈修猛地睁开眼。
只见镜背上，那滴原本凝结在鸾鸟眼中的血泪，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骤然流动起来，化作一道极细的血色流光，顺着繁复的纹路急速蔓延，瞬间点亮了整只鸾鸟！金银纹饰交相辉映，散发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那鸾鸟仿佛真的要振翅高飞，一股古老而浩瀚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巨龙，缓缓苏醒。
与此同时，沈修感到一股庞大的、温暖的洪流，顺着那接触点，汹涌地灌入她的体内！不再是零碎痛苦的片段，而是连贯的、鲜活的、属于“阿修”的一生——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爱恨情仇，她对身边这个名为“林晚照”、彼时是亲王李棠的女子的、深埋心底却至死不渝的爱恋与信赖……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江河，冲垮了她作为“沈修”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壁垒。
她站立不住，向后软倒。
一双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接住了她。
林晚照紧紧抱着她，身体同样在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沈修的颈窝，滚烫。
“欢迎回来……”她哽咽着，将脸埋在她的发间，重复着这等了太久太久的呓语，“我的阿修……”
沈修（或者说，阿修？）靠在她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任由那庞大的记忆洪流冲刷着、重塑着她的灵魂。过去的沈修，前世的阿修，两个看似独立的个体，正在以一种无法抗拒的速度融合。
她抬起手，看着指尖那一点未干的朱砂，又缓缓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箭矢穿透的幻痛。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复杂的清明。
她轻轻推开林晚照一些，看着对方泪眼朦胧的脸，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颊的泪痕。
动作熟稔而自然，仿佛这个动作，她们之间早已做过千百遍。
然后，她开口，声音带着刚融合记忆后的沙哑与一丝奇异的新生感，叫出了那个跨越千年的名字：
“棠姐姐……”
林晚照（李棠）浑身剧震，仿佛被这三个字狠狠击中，泪水涌得更凶，却是一个带着极致喜悦与心碎的笑容，终于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沈修（阿修）看着她，也慢慢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藏着无人能懂的、命运的沉重。
她转回头，望向那面彻底“活”过来、流淌着神秘光华的鸾凤镜。
镜子光滑的镜面，不再映照出工作室的景象，而是荡漾起水波般的纹路，里面似乎有光影流动，有景象变幻，像一个通往过去的窗口。
她知道，结束了。
作为一个“普通人”沈修的生活，结束了。
而属于“阿修”和“李棠”的、未尽的纠葛，以及这面诡异镜子背后可能隐藏的、更深的秘密，才刚刚开始。
她靠在林晚照——不，是李棠——的怀里，感受着那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与颤栗，轻声问，像是问对方，也像是问自己：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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