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远世子来了,快快有请!”
陈家家主陈雍挺着圆滚滚的宰相肚,腰间玉带几乎要被撑得崩开,脸上的肥肉堆起褶子,笑容谄媚得像抹了蜜,老远就拱手相迎,将裴阆往府里引。
陈府果然气派,飞檐翘角,青瓦白墙,雕梁画栋。只可惜处处挂着大红大紫的锦帘帷裳,绣满了俗艳的牡丹与蝙蝠,硬生生破坏了江南园林该有的清雅,倒像是直接把富贵两个字贴在了脸上。
迎客的人群里,陈时耀一袭缠枝锦鲤纹锦衣,金线在灯笼的火光下闪着晃眼的光,衬得他面如冠玉,却也难掩几分纨绔气质。
他的目光在裴阆身上转了三圈,先落在那支斜插发间的红宝石凤簪上——鸽血红的宝石嵌在鎏金底座里,配着裴阆昳丽的眉眼,竟丝毫不显女气,反倒添了几分贵气,让他下意识愣了愣。随即,视线又被裴阆腰间那柄皓白如雪的长剑勾住,一看便知是珍品。
佩剑赴宴本是对主人的大不敬,可谁不知这位靖远世子的脾性?身世显贵,性情矜贵,新帝登基不过一年,祭庙大典上他当众冲撞圣驾,陛下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重罚。陈家如今正是需要拉拢皇亲国戚的时候,哪里敢得罪这位主?
陈时耀到了嘴边的“世子佩剑入宴恐有不妥”,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一抹客套的笑。
“世子身后这位,可是世子夫人?”陈时耀的目光越过裴阆,落在他身后那道身影上。那人戴着一顶轻纱帷帽,白纱朦胧,只能隐约瞧见身形清瘦高挑,比裴阆矮了不过几寸,站姿笔挺,倒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娇弱。
“陈公子误会了。”裴阆笑着摇头,看向身后人时,眼底瞬间晕开柔情似水的暖意,抬手为“她”拢了拢被秋风掀起的轻纱,指尖动作温柔得如同他腰间悬着的那缕蓬松白羽。“这是我前些时日在柏州偶遇的佳人,一见倾心,便带在身边了。”
他转头看向陈时耀,颇有些难为情却又恳切地开口:“陈公子见笑了,‘她’性子孤怯,喜静怕生,若把她独自丢在柏州,我实在是于心不忍。还请劳烦陈公子寻一间清净客室,我安置好‘她’,便来与公子畅饮尽兴。”
“未曾想靖远世子竟是这般多情之人,”陈时耀哈哈大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这般护着佳人,怕是要伤了会都无数姑娘的心了。”
“陈公子倒是惯会说笑。”裴阆唇角噙着笑,语气闲散,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却始终留意着身后人的动静,生怕那轻纱下的人一怒之下露出什么破绽。
一路上,陈时耀东拉西扯,净说些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闲话,试图打探那位“佳人”的来历。裴阆应对得滴水不漏,言语间尽是对“佳人”的珍视,而帷帽之下的身影自始至终缄口不语,只是在裴阆谈及自己时,狠狠掐了一把他的手臂。
三人绕过几重拱门,穿过栽满月季的花廊,终于来到一处种满青竹的院子。院中风动竹摇,簌簌作响,隔绝了前院的喧嚣,倒真算得上清净。
“世子,此处最为僻静,再无人打扰。”陈时耀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笑容依旧,“我还要去前院迎客,便不在此处叨扰二位了,世子安置好佳人后,可随时来正厅寻我。”
“有劳陈公子费心,”裴阆颔首道谢,语气客气,“待我安置好她,即刻便来。”
陈时耀笑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随手带上了院门上的雕花木门,门闩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院子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施恩齐摘帷帽的动作又快又狠,轻纱扫过脸颊带起一阵风,那张冷白的脸因愠怒染出几分血色。他攥着帽檐,指节绷得发响,眼尾斜挑的弧度锋利,如淬毒的匕首直刺裴阆。
“陛下既要跟来鉴我的忠心,又怕陈家认出打草惊蛇,我只好出此下策,方不至于让陛下顶着龙颜闯宴席。”裴阆笑意未减,语气闲散却带着锋芒,目光在他僵硬的步态上转了一圈
“出此下策?那为何你不来穿这身衣服,我倒是看着你比我更像这个柏州佳人,尤其是戴着这支簪子的时候。”施恩齐咬牙切齿,将手中的帷帽狠狠摔在黄花梨木案上,“砰”的一声震得案角砚台微微发颤。
随即他在案边席地而坐,抬手指向裴阆发间的凤簪,“你说是吧,靖远公主。”
听见这公主的诨名,裴阆也不恼,只是继续打趣般地说道:“陛下爱给人取诨名这习惯还是没改,倒是比在晁阳殿发号施令时还熟练了。”
“首先,是陛下自己怕被认出来躲在帷帽后,而非我逼你;其次,陛下长得清瘦,身量也比我矮一些,若我们对换,陛下不觉得荒唐?”裴阆目光掠过施恩齐紧绷的腰肢,语气添了几分讥诮,“再说,陛下穿成这样,倒比平日里那副阴恻恻的模样,多了几分烟火气——可惜,再怎么扮,也藏不住眼底的戾气。”
“荒唐!”施恩齐起身时被裙摆绊得踉跄半步,他扶住桌沿的力道几乎要将木沿捏碎,眼底阴翳浓得化不开。“你故意让我穿这束手束脚的衣服,无非是记恨我那日在靖和苑撞见你的窘态,想趁机报复!”
裴阆将帷帽的轻纱理好,重新放在桌上。
“我的心胸可不似陛下这般狭隘。只是我觉得陛下让郑愈安给我那块后宫妃嫔的令牌才更荒唐些……如今,我与陛下也算是扯平。”
他说着,瞥见施恩齐试图将袖口挽起却被绣花牵绊的动作,“陛下若是实在不适,不如我去寻件男装来换?只是陈家眼线众多,怕是难免引人怀疑。”
施恩齐抬眼瞪向裴阆,眼窝处的暗影因怒意更深,薄唇苍白如纸,吐出狠话:“裴予隘,你真当孤不敢在此处治你?”
“陛下要治我的罪,何必等到现在?”裴阆目光直逼施恩齐,桃花眼里没了半分温存与柔情,只剩冷硬与锐利,“陛下若是觉得受了委屈,又何必在这里跟我逞口舌之快?陛下大可以现在就亮明身份,让陈家知道新帝微服私访,还没有带一兵一卒,看他们是惶恐跪拜,还是直接将我们扣下,当作要挟朝廷的筹码!”
院子里的青竹随风狂摇,竹影落在施恩齐身上,斑驳交错如蛇鳞覆身,他浑身紧绷,像被困在网中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随时准备扑咬;而裴阆站在对面,身姿挺拔,眉峰挑着几分矜傲的锋芒。
两道目光狠狠撞在半空,空气都似被点燃,滋滋迸着火星,针锋相对间,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施恩齐的嘴紧抿成一条直线,终是没再反驳——毕竟那枚令牌,确实是他一时兴起,却没料到裴阆竟怀恨至今。
“你走吧,再留着,陈时耀该生疑了。”他率先打破僵局,语气沉冷。
“稍后我让鬼灯把陛下的衣物送来。”裴阆接话利落,竟无半分纠缠之意。
口舌之争毫无意义,两人心照不宣各退一步。
可就在施恩齐转身之际,裴阆忽然轻笑一声:“不过陛下不必多虑——我既没有龙阳之好,更不喜欢自己的表弟。”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这场对峙终究是以裴阆的完胜落下了帷幕。
裴阆推开院门,身影融入夜色。一声短促的暗哨划破寂静,鬼灯的轮廓随即在树影里浮现,无声无息宛如暗魅。
“你把衣物给他送去,”他声音沉敛,目光扫过远处隐约的灯火,“我去会会陈时耀。”
“陈家此次来者不善,公子务必当心。”鬼灯躬身叮嘱,语气里满是凝重。
“无需多言。”裴阆抬手打断,“你送完衣物便寻处隐蔽候着,我若有异动自会传信,切记莫要暴露行踪,被陈家察觉端倪。”
裴阆刚拐过竹院外的月洞门,就见陈时耀的贴身小厮正候在廊柱后,见他出来,立刻躬身上前:“世子,我家公子在正厅备了新酿的桂花酒,说等您一同品鉴。”
裴阆目光掠过小厮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窥探,脸上端着一副和气的笑:“有劳带路。”
穿过栽满月季的花廊时,恰逢陈家几位女眷提着食盒走过,见了裴阆,纷纷停下脚步屈膝行礼,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往竹院方向瞟。裴阆心中了然——陈时耀表面客气,背地里早已派人盯着那处,想来是对“柏州佳人”的身份存了疑虑。
到了正厅,满座宾客早已酒过三巡,陈时耀见他进来,立刻起身相迎,故意提高声音:“裴兄可算来了!方才众人还在说,能让世子这般上心的佳人,定是倾国倾城之貌,不知何时能让我们一睹芳容?”
这话一出,满座目光都聚在裴阆身上,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探究。裴阆却端起桌上酒杯,浅酌一口,语气闲散:“内子性子腼腆,怕是扰了各位雅兴。倒是陈公子这桂花酒清冽甘爽,比会都名家的酿品还要醇厚几分。”
他刻意将“内子”二字咬得极轻,却足够让满座听清,既堵了众人的窥探之心,又暗里给施恩齐安了身份,免得陈家再生出别的事端。
陈时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哈哈笑道:“世子倒是护得紧!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叨扰佳人了,来,满饮此杯!”
陈雍见宾客悉数到齐,抬手举盏,朗声道:“今日邀诸位莅临,实为我陈家一件大事——老幺时勉,自幼流落在外,却始终寒窗苦读、矢志不渝,今岁年初已然金榜题名,得授朝廷定策郎一职,今日特请诸位为他、也为陈家做个见证!”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陈家子孙,你们休要妄想,逼我认祖归宗!”
清朗却带着倔强的声音骤然打断陈雍的话,满座宾客闻声一怔,齐齐转头望向正厅门外。
裴阆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眸中闪过几分兴味,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门外立着一位少年,身着一袭与陈时耀一致的缠枝锦鲤纹家袍,却与陈时耀的气质截然不同。金线绣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衬得他身姿挺拔。少年眉目间尚带着几分未脱的青涩,眼神却锐利如锋,直直撞向主位上的陈雍。
“原来这便是那位新晋的定策郎,陈时勉。”裴阆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笑意,低声喃语,眼底的探究更甚。“这场好戏要开始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