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寒冬悄然而至。窗外的风不知从何时开始凛冽了起来,呼号着穿街过巷,撼动着院子里的老梅树,抖落下一地的素白——是厚重的雪。连日的大雪终于暂歇,浓厚的乌云一层层退却,露出天边一抹鸭蛋青。
这是许无虞第一次见雪,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看着抱着自己的人咯咯傻笑。对于许无虞的留下,许长星和许云平还跟许容英大吵了一番。许容英一听这是个已经被处斩的罪臣的女儿,气得吹胡子瞪眼,要让许云平早早处置了她,不要坏了许家门楣。但甚少反驳他的许长星这次并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她说:“她是罪臣之女没错,但她爹胡作非为的时候,还没有她呢。何况她娘亲就死在我面前,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啊。”许容英心里的那根弦被悄然拨动,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同意留下这个孩子。“那就让她叫我爹吧!”许云平抱着小婴儿轻轻地摇,将她哄得昏昏欲睡。许老太傅顿时就怒了:“你一个还没及冠的半大小儿,上哪给我整出个孙女来!”“那我姐已经有华秋和皎桂了,带两个孩子已经分身乏术,你想让她累死啊。”许容英还待说些什么反驳,却被许长星打断:“他愿意养就让他养着吧,日后也是要有儿女的人。再不济,我把府上的奶娘婆子支一个过来。”许容英见说不过这对姐弟,恨恨然拂袖而去,找女婿论道去了。席琼站在许云平身后,身形被高大的许云平遮得严严实实。他乖乖巧巧躲着,不敢说话。
等到人都走了,怀中的许无虞也熟睡过去,席琼才期期艾艾从许云平身后走出来:“我在你家也住了够久了,能不能……”许云平一手抱孩子,一手竖起凑到嘴边:“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等我冠礼完了咱们就出发去宿州。”席琼没什么神采的眸子瞬间就亮了起来,他欣喜地点点头,伸手朝许云平要怀中的婴儿来抱抱。
他在京城这几个月被许长星养的不错,吃得多了,也终于没有了一开始的不自在。许云平瞅瞅他的腰身,应当是胖了不少,终于有点过年那阵时的样子了。不再瘦削的少年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又加上许云平没事就拖着他上校场跑动跑动,脱胎换骨一般,没了幼时那股可可怜怜的模样。这样神采奕奕的盯着人看时,让许云平心里没来由一动。
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许云平晃晃脑袋,暗骂自己昏了头,连自己兄弟都肖想。席琼没察觉到许云平的动作,他拍着婴儿,心里算着自己还有多少金银。这几天在京城,吃住都要靠许云平,他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等到了宿州,一定得替许云平安顿好一切。只是好不容易攒住的钱财,就得交代完了。他心里暗叹一口气,羡慕起了怀里的许无虞。年纪小小,什么都不愁,一出生就拥有了无尽的宠爱,真好。
五天后,马车不紧不慢走在去宿州的官道上,策马的时许云平,马车里坐着抱孩子的席琼。
“真不进来坐坐?”席琼撩起帘子,十分注意不让风吹到许无虞身上。
许云平嗤之以鼻:“我才不进去。要不是你带着虞虞,马车我都不用。”
席琼无声说了句“牛”,悄悄退了回去。本来按许长星和荀玉宸的意思,是把许无虞留在荀家,毕竟他俩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带着个刚半年的小婴儿,实在不方便。耽误了办事是小,让许无虞病了事大。但许容英一吹胡子,非让许云平带上她,说什么已经是孩子的爹了,不能把孩子扔姑姑家一走了之。他就是想折磨折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没想到这正遂了许云平的意。他兴致勃勃亲自套了马车,准备好许无虞的一应用品。临行前,许长星一句话难住了他:“你两个大男人,有奶吗?”许云平想想也是,于是又往车里塞了个奶娘。
那奶娘是许长星派人找的,十分靠谱,除了给小姐喂奶换尿布,其余一概不管。许云平跟席琼商量计划时,就十分知趣的抱着小姐躲到角落里,从不听壁角,更不会出言议论,一路上跟个哑巴一样。
宿州离京城近,就算是驾着马车,十天就到了。席琼对宿州熟,就由他打点好了一切。许云平抱着孩子进屋,奶娘低眉顺眼跟在后面。他不由感叹,时隔一年半,再来宿州,已经今非昔比。
许无虞被抱在许云平怀里,一点也不安稳。骤然从奶娘温暖软乎的怀抱被抱出来,被放进一个冷硬还不熟练的怀抱中,她本能觉得不舒服,哼唧了几声,要哭不哭的。许云平慌了神,学着奶娘的样子“嗷嗷”的拍她,这才让许无虞重新安稳下来。
席琼不想被认出来,于是带了个斗笠。他交代完小二,转身上楼,正好看见许云平在门口手忙脚乱的哄孩子。他没忍住,嗤笑出声:“就这还非带她出来?”许云平不屑:“答应了刘兰,就不能把孩子丢给别人。”席琼忍着笑,点点头:“那你继续哄,我回屋睡觉,孩子他爹。”说完最后一句,他顿感不妙。于是一张雪白的脸骤然变得通红,故作无事的样子,在许云平戏谑的目光中慌不择路推开他,径直回屋关上了门。
席琼离开宿州时也是一个雪天,那是宿州不多的寒冷天气。他至今还记得那天清早,他从横梁上抱下已经僵硬了的外祖父,偷偷避开门外那群喊打喊杀的苦主,将外祖父背到了外祖母的坟旁边。没有停灵,也没有吹打,甚至席琼都没来得及大哭一场,外祖父就被他放进了挖了一夜的土坑里。那块小小的土地里葬着他的母亲,他的外祖母,如今又葬入了他的外祖父。席琼久久坐在外祖父坟头,手边有一坛酒。那是他第一次喝酒,像是丝毫感觉不到酒的辛辣刺鼻一样,他面不改色的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倒。心里可比嘴里难受多了。有那么好几个瞬间,他想,要不然就这么结束了吧,早早下去给他们尽孝。但当他敲碎了酒坛子,紧握住破碎的瓷片凑到脖颈上时,凛冽的风就裹挟着冰碴子拍在了他脸上。他惊醒过来,凝视着手里的凶器,随即将它扔的远远的。他想,就算死,也得让外祖父清清白白了再死。
席琼收回目光,将那双清瘦纤细的手伸到面前,长久凝视。他牙牙学语时外祖父就告诉他,他们大夫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能用来杀人。即便回天乏术,也要拼尽最后一点希望去救。外祖父一辈子都在遗憾自己天分不佳,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这个天资卓绝的外孙身上。他直到死,都在悔恨自己学艺不精。
“去你家看看吧。”许云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席琼身后,见席琼久久出神,忍不住出声打断。席琼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哪还有家啊,应当被那群人占了吧。”许云平不依不饶:“去看看吧。”席琼拗不过他,只好吩咐奶娘不必跟着,好好在客栈看着小姐,然后带起斗笠,带许云平去了远在另一条街上的医堂。
隔着老远,就能看见“回春堂”的匾额上挂满了蜘蛛网。走近看,门上拴着一道铁链,被一把黄铜大锁锁住,积了厚厚一层灰。席琼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这宅子还能被留下来。他翻遍了包裹,掏出来一把钥匙,然后不甚熟练的把钥匙塞进锁孔,拧开。锁应声而开,铁链拖到了地上。“往常家里的门都是不锁的,钥匙也是外祖父揣在身上贴身不离的,上次锁门,这还是我第一次开锁呢。”他淡淡向许云平解释自己的生疏。许云平垂下眼帘,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想,连门都不让他开,可见席琼的外祖父,应当是为数不多的会宠着席琼的了。
桌上的油灯已经一年多没有亮起了,连油都要干了。席琼让许云平随便找个地方坐,他打着火折子去后堂拎出来了一桶油,重新给油灯加满了油,这才让暗了一年的屋子重新光亮了起来。
在光下,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看得格外清晰。他们随着屋里两人的一呼一吸而上下飞舞,许云平呛咳了好几声。还不知道药橱里的药烂了多少呢。他想将门窗都打开,散散这股陈年的腐朽味,却被席琼制止:“别开,先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
许云平一愣,随即点点头,从善如流将已经放在了窗户上的手收了回来,背在了身后。他怕那户人家又来寻仇吧,许云平暗暗想。说是让他自己找地方坐,可这不大的医堂里满是尘埃灰土,为数不多的几张凳子上覆了厚厚一层细灰,他委实没法坐,只好若无其事的站在屋里,假装打量陈设。
当日漏夜前来,有着急忙慌的,只来得及看见堂上端坐的那个蓝衣少年,竟没注意满墙的浩瀚典籍。他虽然不爱读书,但也知道,这一墙的书都已经泛黄,有些甚至卷了角,一看就颇有年岁了。迎上许云平震惊的眼神,席琼眨了眨眼,不太自在地说:“这些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不过我外祖父常说,他没什么天分,只能看懂皮毛,从小他就带着我看这些书,希望我有一日能把这些书全部看懂记住。”“那你看完了吗?”许云平忍不住问,他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有个答案了。“还没。”席琼抿嘴一笑,许云平略略放松了一下,还好,他还没有有天赋到这样恐怖的地步。只听席琼又补充了一句,“就剩最上面那层没看完了。”许云平看向席琼的目光顿时不一样了,他啧啧称奇,果然是有天分。
“你家世代行医?”许云平溜达到后院,后院是一片药圃,不过由于太久没人打理了,正经的药材没有几株,反倒是杂草长得半人高了。席琼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介绍两句。“对啊。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家就在宿州安定下来了。然后每一位先祖都写一点医书,最后就变成你看见的那样了——满墙都是。”“那这宅子是你家祖产啊。”“对,听我外祖父说,这宅子是我一位德高望重的祖先死后,那些被他救回性命来的人出钱合盖的。想来那群人没有动这座宅子,就是顾虑着这一层吧。”
席琼轻飘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是会被一阵风轻易吹散。“走吧,我陪你把药橱收拾出来。住在这里不方便,还是回客栈吧。”
席琼看着许云平比他高大了不少的背影,无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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