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不懂医术,但也知道普通风寒并不足以要人的命。”许云平眉头皱了起来。他斜靠在床边,手里甩着床帏上垂下来的流苏。
“我外祖父行医多年,看过的风寒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别说是给六十多的老头子治风寒,就是九十多还偏瘫在床的老人,我外祖父都治好过。”席琼也是一脸的疑惑,这个问题从刚出事起,就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桓。他抱着胳膊靠在窗边,半散着的头发从侧着身子的一侧倾泻而下,全搭在肩头。
“那他家有没有家产可争?会不会是图老爷子的家产,故意给老爷子下了药?”由不得许云平这样想,他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时,经常看见有这样的案子,兄弟不和,为争仨瓜俩枣的家产大打出手,更有甚者,毒害年迈的父母。
席琼低着头,思索了许久,而后一无所获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瞪着一双眼睛看着许云平。许云平还以为他是想到了什么细节,马上坐直了身子期待的望着他。结果只听席琼开口:“我要是没记错,你供职大理寺,每日要点卯。你怎么找了借口出来的?”许云平顿时泄了气,又倒了回去。他幽幽:“跟大理寺卿说了一声,给你外祖父立了个卷宗,然后请他吃了顿饭,就顺理成章以调查旧案为由陪你回来了。”
席琼了然点点头,怪不得有几天许云平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许无虞都不带了。原来是在准备这个。他恍惚“咔嚓——”一声,心里像是有什么冰封了许久的东西裂开了。许云平没给他感动的时间,紧接着又问:“那自从你家出事后,你家那条街上,又新开过别的医堂吗?”
这问到席琼了。他在葬了外祖父的第二天就走了,就算新开了医堂,他也来不及知道。他茫然晃了晃脑袋,神色中露出点无措。这样的神情甚少在他脸上出现,看得许云平心里没来由烦闷,就好像他始终认定,这样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他席琼眼睛里一样。
他烦躁地一把将手里的流苏抛出去,流苏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重重落了回去。“我下去打听打听。你不愿出门给人看到,就去看着虞虞去。”他随**待了一声,虽然烦得要死,还是尽量放软了声音,生怕语气不好,让原本就怏怏的席琼更加不快。
席琼随即站直身体,快步走到桌前捞过斗笠扣在头上,表示自己也要跟着。他虽在待人接物上迟钝了些许,但许云平明显的烦躁,他还是能觉出来的。他虽然不是十分清楚许云平为什么而性情一变,但本能的,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事。许云平翻腾的急躁仿佛因为席琼这一举动平静了些许。他皱在一起的长眉舒缓了不少,唇角甚至隐隐约约带上了点笑意。
宿州不同于京城或隋州,气候更加干燥,雪天也不常见。今年算是罕见,下了一场许多年都不曾一见的大雪。所以路上有不少小孩在大笑着打雪仗。这对京城达官贵人眼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许云平来说是再常见不过的游戏了,他小时候跟一群半大小子打雪仗,次次都把来抓他回家念书的许长星打哭,然后哭哭啼啼的许长星就回家找爹告状,罚他三天不准出门。出了门许云平就发现席琼的神色不对,他时不时瞟一眼沉迷在雪仗游戏中的小孩,但很快又欲盖弥彰的把头转正,目不斜视。但眼中一闪而过的艳羡还是落在了许云平眼里。
想想也是,宿州难得下一次雪,看席琼那副呆呆的样子就知道他小时候一定不跟其他同龄人一起玩,更说不准,他外祖父还要天天把他囚在医堂里看医书、抓药,真可怜。许云平偷偷觑他一眼,见席琼没注意,又觑他一眼,忍不住在心里想。席琼正沉浸在自己的伤感和羡慕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许云平不断看向自己的眼光中浓浓的怜悯。只是许云平不知道,当年的情况其实是,席琼只打过一次雪仗,因为过于认真,把周围一圈小孩都打得哭哭啼啼,他自己却只是出了一身汗。这导致席琼十分看不起他们,其他小孩再邀请他一起玩时,他十分真实地用“你们不如我厉害我跟你们不是一个级别的”这样的话拒绝了。他羡慕的其实是这些小孩可以找到和自己水平相当的“敌人”——他至今不觉得是自己胜负心太强的缘故。
“等这件事了了,就去京城重新开个医堂吧,这样每年冬天,你都可以找我打雪仗了。”许云平斟酌着,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席琼一愣,随即笑弯了眼:“好啊。”许云平习武出身,应该比较抗打,不会哭。席琼暗暗想。
连问了几个住在那条街上的老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从去年席家的医堂关门后,就再也没有医堂新开了”,甚至整个宿州城内,都只有一两家新开的医堂。顺着问过去,他们失望地发现,这两家医堂,都跟那户人家没有一点关系,从而也就不存在为了争夺患者而故意栽赃搞垮席琼家的可能了。
一天下来,毫无收获。席琼揉着酸胀的小腿,肉眼可见的有些颓废。许云平仗着常年习武,底子好些,没显得多累。他不着痕迹的搀着席琼,让他尽可能倚在自己身上,把他半抱半拖弄回了房间。他本意不想让席琼这样累的,但席琼自己总不死心,拖着他一个一个问过去,直到得到无数个一样的答案才死了心。
许云平捞过茶壶来倒好两碗水,催席琼喝:“跑了一天了,喝点水。”席琼蔫蔫地趴在桌上,双眼无神,根本没听许云平在说什么,仿佛要睡过去了。“明日你就在客栈休息吧,我去打听打听张家有什么仇敌没有。”许云平把碗拿远了点,怕席琼一起身再洒了水,然后就要躺到床上睡觉。
张家就是这一切的肇始。而席琼,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出来,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家人,到底是怎么有了这纷杂的纠葛。
席琼勉强抬头瞥了一眼许云平,只见他缩在靠墙的一边,长手长脚都委委屈屈的窝了起来,竭力给席琼留出一席之地来。席琼见他这样,心虚的把头埋进了臂弯里。他本来是想奶娘带着许无虞一间房、他自己和许云平各自一间房的,无奈他没有许云平财大气粗,当时皇上赏的那些金银,早就让他外祖父做主,赔了张家了。后来宋诚给的那些孝敬,看着是多,但细细盘算下来,也不够他在宿州随意支出的。他不打算回隋州了,宿州的宅子又是祖产,变卖不得,若是来日真的进京,还得有些积蓄才能置办医堂啊。总不能到那时候还得靠着许云平接济……一番思索下来,席琼厚着脸皮,只要了两间房,于是他和许云平只能挤一间了。
盯着许云平的背影,席琼咬咬牙,明天说什么都得单独给许云平再要间房间。只怕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还没吃过这等苦呢。
“噗——”的一声,桌上的蜡烛被吹灭了。席琼挪着酸痛的两条腿,爬进了床里,在坠入睡梦前,他还在想,明天回医堂配些药方,晚上好好泡泡脚解乏。
第二天,席琼早早就睁开了眼。身旁意料之中已经没人了,桌上有还在冒着热气的早饭。虽说不如几天前在京城的精致美味,但席琼还是发现,这已经是宿州城内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果然还是娇生惯养,口味这样叼。席琼腹诽。腿还是疼,昨天基本上走过了整个宿州城所有的街道,探问了宿州城所有开了门的医堂。这已经是席琼十几年生涯中走路最多的一天了——就算是从宿州到隋州,他都是租着马车去的。他忍着疼按了几个穴位,过度使用的双腿终于敢在地上走了。
隔壁传来不甚明显的婴儿哭闹声,席琼这才想起来,从昨天到现在,他和许云平还没去看看许无虞呢,于是席琼艰难地迈着步子,出门走到隔壁,敲了敲门。
奶娘抱着许无虞开了门,见了席琼就开始诉苦,说小姐自早上吃完奶后就啼哭不止,身上还滚烫,只怕是染了风寒。席琼神色一凛,他现在都不敢听见“风寒”二字。忙把小孩接过来,将她滚烫的额头贴近自己的,又握着她肉肉的胳膊把了把脉,确认了她只是冻着了,这才放下心来。他嘱咐奶娘看顾好小姐,独身一人往医堂去取药。
医堂里的药材虽然一年多没换了,但还好药材大多都是晒干了的,放多久都不会坏。药方他早已熟记在心,闭着眼都能找到哪一味药材在药橱的第几层第几格。在抓到最后一味药时,他隐隐有些疑惑起来。他将手里的药包好,妥善放在一旁。
“对不上啊……”他喃喃,挨个拉开抽屉,只是往里打眼一扫,也不伸手进去翻弄,不知在找些什么。随着抽屉被一个一个拉开,席琼的表情也随之越发凝重起来。查看完所有的抽屉,他重重将手里的抽屉塞回去,惊起了满室的尘埃四散飞舞。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转身跑向正对大门的案几,上面摞着厚厚一沓药方——这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习惯,药方留两份,一份给病人抓药,一份自己留下,整理起来以供后人参考。
“果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